
【专栏作家*小说征文】高圪台院
你感到那院怪怪的。
但站在院外你一点也不会这么想。即使目光扫过五级青石台价,瞥见两旁滑亮高大的石狮子,你也不会有一星半点那样的意识。只是跨进铁皮包裹的大门,绕过镂刻有梅花鹿的照壁,再转身踏一级台阶进入二门,那种无名的“气”就向你袭来了。其实,这是大财主才有的很气派的四合院。北面三明两暗的砖窑,前有穿廊顶有阁楼,精美的石雕木刻玲朗满目。东西厢房比主房略低一些,但也用料讲究,盖得比普通民房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你头一次迈进这座院子时,南边的大厅已拆掉,只能看到三五个础石七扭八歪地随意躺在半砖半土的宅基上。不知谁家在那里栓着一只羊,咩咩地叫,仿佛你是一棵可以啃啮的青草。
“国珍,国珍!”
你高声喊你的同学。半晌无声。突然,一声歇斯底里的怪笑从东厢房迸出。你一激灵,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棂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冲你招手,笑。你看见她还戴着铁链子,一动,就哗啦哗啦响。你毛发倒竖,折转身就跑出了院子。
国珍说,她出不来,别怕!
可你觉着她随时都有可能从窗缝里钻出来。
恐惧有时也能催生好奇。
放了学,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制着你,你不由得自主地就会跟随国珍来到这儿。于是,你就看见了墙上的那些弹痕,看到顶楼墙壁上毛笔写的“土地法大纲”,还要一些牌位、马鞍、印板、算盘以及你们认不出来叫什么名堂的玩意儿。你依稀觉得这些物件总是在给你讲述一些久远的故事。一丝一缕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往你骨髓里浸透呢!
有些日子,北窑西边那一家的女人不见了。国珍说,那婆娘殁了,心脏病,死到了医院,村里人不让进村。你为那个不幸的女人愤愤不平。夜里你看见那些阴影,听风刮动门窗的声音,你就以为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女人的魂儿来了。隔了不几年,北窑东边那家的儿子在运城盐化局上班,又病死了。那是一位高个子很腼腆的一个小伙子。碰见你们他就很亲切的笑,露出了一颗虎牙,你真想摸一摸那颗洁白洁白象陶瓷一样的虎牙。据说他顶替了父亲的班儿以后,娶了一个副厂长的女儿。那媳妇儿很厉害,意敢动手推桑自己的婆婆。儿子夹在中间,很生气,不久就得了癌症死啦。国珍说,埋他的那天,那媳妇儿把坟堆刨了又刨,痛哭得晕过去了几次。你透过那家人的窗户看到炕上铺着绿色的漆布,上面有大朵的牡丹花。那时你断定那么漂亮的花世上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画家的笔下。你记住了花瓣是分层的,从此你就照着那么画。但一拿起铅笔来,你就会听见哗啦哗啦的铁链子的声音,你脑子里就会出现一口红色的棺材,四散飞溅的尘土,就快把你埋住。
国珍住在那座院里脑子里想什么,你不得而知。你只知道,晚上在宿舍里国珍老是嗔怪别的同学吵闹得他睡不着。高考以后你与另一名同学先后都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国珍半年以后才被录到了一所中专学校。毕业以后,他被分配到了省城一家机械厂,不久,听说他在天津做起了生意。有一年的春节前,他突然给你写来了一封信,大意是他接受了一位高人的指点,练起了气功,而且动员你多看他的信,吸收天地真气。那些字开头几行还比较整齐,到后边儿就龙飞凤舞起来,结尾处简直就重叠在了一起,无法辨认。闪过年的正月,你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前言不搭后语,他指着天空问你,那空中不是太阴应真人,你看见了吗?见你一脸疑惑,他又说,我这个地方,有特殊气场,每天早晨各路神仙纷纷落到这里来,到这里签到,领受我给他们分配的任务,然后他们就飞到全国各地去了……半年以后你再看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搭理你,只是拿着一把铁掀,在南大厅的根基上,翻来挖去。他母亲背着他断断续续的给你说,生意赔了本儿,一个女子甩了他!
赶紧给他成个家吧,有个女人许就好啦!
国珍母亲每次都这样对你说。而你一提起这事儿,国珍的眼睛里瞬间就会燃起恐惧的火焰,搓着手,也不知嘟囔什么,就从角窑里仓慌跑出去了。
国珍日复一日的在南大厅的根基上翻挖着什么。有一天,那堵南墙突然倒塌了。人们从一堆尘土下挖出了国珍,一同挖出来的,还要一具女性骨殖。显然,那是一具年代久远的骨殖。
打那以后,土改时住进这个院子里的两家人都仓仓促促地先后搬出去了,就剩下国珍一家还坚守在这里。准确的说是国珍一个人坚守在这里,因为这个时候他的父母也搬到了其他院儿去了。
院子里长满了蒿草,过路人时常能听见院子里有许多野猫在嘶吼。也有人补充说,夜深人静还有乌鸦、蝙蝠的叫声呢。
前两年村里要搞美丽新村建设。村干部决定把这座院儿拆掉,建个文化广场。刚准备动工,就从县里来了一拨儿人,在这个院子的大门儿上订上了一个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不几天那个牌子又丢了。
前几天在文物局的门口,我碰见了国珍。他没有搭理我,冲我笑了一下,就抽身走进了文物局的大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