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呜咽，肆虐着小山村。山村的不远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库，形如弯月。今年旱秋，水库里水少，露出大片灰白的滩涂，水质清冽，波纹不断向岸边涌来。在岸边的山坡上，孤零零地杵着一座红砖瓦房，六排五间，屋顶下凹，墙体斑驳。屋前有一小块平地，边沿是不足一米高的围墙。围墙外是陡坡，靠围墙长着几棵饭锅粗的高大的香椿树，光着枝桠，在风里摇晃，发出低低的咔嚓声。
　　 “出去就出去，好心当驴踢。死老太婆。”魏三炮连蹦带跳走出坡上的老屋，脸上像打了霜，边走边愤然地说。紧接着飞出一把扫帚，魏三炮听到风声，低头缩脖，扫帚从头顶擦过。
　　 魏三炮想不明白，当他好心提出要给秀祯报低保时，没想到秀祯反应如此强烈，说什么“宁愿饿死，也不吃低保，不需要别人可怜”。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好事，秀祯却不要，真是搞不懂。
　　 魏三炮是魏家冲的老村长，一只眼白多黑少，斜眼看人，火爆脾气。去村里打听打听，谁敢如此待他。若是换了别人，魏三炮怕是早就日娘倒逼，张口骂人。可今天偏偏遇到秀祯，村里他最佩服最尊重的人，否则，也不会拿自己的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自讨没趣。
　　 “碰到个鬼。”魏三炮回头乜斜了老屋一眼，背抄手，闷头下坡，回村里去了。
　　 待魏三炮走后，秀祯关上门，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轻叹一声，进厨房烧火做饭。两个小孙子冷得瑟瑟发抖，脸乌青，眼角挂着泪珠，围在灶前，伸出通红的小手烤火。
　　 “毛毛，嘟嘟，坐里头来，里头暖和。”秀祯笑着说，眼里充满爱怜。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冷冰冰的。这两个小孙子给了她丝丝温暖，也给了她生活的勇气和希望。
　　 天阴沉沉的，偶尔太阳露出惨白的脸，倏忽又藏起来，天就这样忽明忽暗。风还呜呜着，似乎累了，减弱了不少。饭后，秀祯走到屋前，仰头看了看天，感觉太阳已爬上了山顶。回屋收拾一番，提个篮子朝后山走去。
　　 秀祯穿过一片矮树林，树木高不足两米，且柏树松树居多。这是秀祯的老伴前几年栽的，四季常青，给荒凉的冬天增添一丝生机。挨着树林是一大片荒坡，巨石突兀，野草和荆棘丛生。
　　 这就是野狼坡。七十年代前，这儿树林茂密，野兽较多，有狼出没。后来树木全被砍伐，开荒种地。狼无处藏身，就销声匿迹了。那时候，村里人多，人们见缝插针，到处都种上庄稼，没有一块荒地。这些年，村里人能出去的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在村里的人少至又少。因此，许多土地无人料理，渐渐荒芜。
　　 沿着小径，拐过两道弯，是一片开阔地，秀祯停在两个一前一后的新坟前。这两个坟，后面是老伴的，前头是大儿子的。她放下篮子，从篮子里轻轻拿出牲辰、酒和几个苹果摆在老伴的坟前，插上香和红蜡炬，点着。然后，用手理理一丝不苟的灰白头发，掸掸整洁的衣服，神情肃穆。
　　 蹲下来，烧纸。一面烧，一面喃喃私语：“老伴，今天是你的‘三七’，我又来唠叨。一想起就来气，想骂你几句。可我，不骂你，又骂谁去？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这个笨蛋，凭啥走在我前头，丢下我一人，让我一人孤苦伶仃。你真傻，我要你干啥你就干啥。那天，若不是我无意中说到想吃鱼，你也不会离我而去，是我害了你呀，我肠子都悔青了……”
　　 秀祯眼睛深陷，像干涸的山塘，没了光泽和眼泪。皱纹挤满脸上，宛如脱水的黄瓜，愈发瘦小。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老不死的，你在那边过得怎样？见到魏武没有？他爱喝酒，你得管管他。不过，他随你，你俩都是喝酒不要命的主。哎！”她没有告诉老伴，早上三炮要她吃低保的事，也没说小儿子的事。她报喜不报忧，怕老伴在那边担心。
　　 凝视火光，又沦陷于往事之中——
　　 年前，当大儿子魏武提出去镇上买地盖房时，秀祯立即反对，说：“村里挺好的，非得去镇上盖？现在村里通了水泥路，交通方便。城里人都往乡下跑，你倒好，削尖脑袋往街上挤。”秀祯说。
　　 魏武一听不高兴，说：“老顽固，守着这山窝窝里有么格（什么）好的。”
　　 “房子盖在镇上，没田没地，吃么格？喝西北风？你靠么格养活自己？做生意，你有那个能耐吗？靠打工，能打一辈子？没本事住在街上，真不如住在村里，在村里，能种粮种菜，好歹饿不死。我不同意。”秀祯说。
　　 “好了。好了。我都四十的人了，我肩膀上有脑袋，会想问题。今天，我是告诉你们一声，不是与你们商量。”魏武不耐烦，生气地走了。
　　 “么格？长大了，翅膀硬了，不需要爹娘管了。鬼崽崽，有能耐，你别找我们。”秀祯勃然大怒，冲着魏武大声说。边说边脱下一只鞋，朝魏武奋力扔去。
　　 鞋砸在魏武的后脑勺上，魏武转过身，愣了一会，赶忙闪进屋里。
　　 老伴劝她，秀祯瞪眼说：“都是你惯的。”老伴立即缄口不语。
　　 两个多月后，魏武果真在镇上买地盖房，进行得如火如荼。
　　 一天，魏武向父亲借钱，父亲说：“我不当家，找你妈借。”
　　 “问你白问了。不过，你帮我问问，我、我……”魏武嗫嚅道，他知道妈的脾气，不敢向妈开口。
　　 趁秀祯高兴时，老伴小心翼翼地提及魏武借钱的事。秀祯一听，立即收敛笑容，瞠目道：“不借。不借。没钱，活该。谁叫他自作主张。”
　　 老伴见秀祯发火，再也不敢接话。
　　 几天后，老妈一点动静都没有。魏武等米下锅，能借的都借过了，没钱买不来材料，眼看就要停工，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
　　 正当魏武为钱焦头烂额十分无助时，秀祯将崭新的两扎钱递到魏武手中，说：“家里就两万元存款，全给了你。”
　　 魏武捧着钱，喜出望外。
　　 后来，秀祯几次出面，找人借钱，帮助魏武解燃眉之急。秀祯说：“一想起你去镇上盖房子，心里就冒火。若不是看在一家人的份上，我懒得管你。”
　　 魏武知道，老妈刀子嘴豆腐心，打心眼感激老妈。
　　 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房子主体终于完工。那时已是春暖花开，雨开始缠绵。那天上午，晨雾不舍散去，秀祯和老伴在野狼坡干活。大儿媳急冲冲地跑来告知魏武出事了，出大事了。
　　 原来，魏武馋酒，房子主体完工，心里高兴，喝多了。上楼，不留神一脚踩空，因楼梯的扶手还没安装，从三楼摔到二楼，再到一楼，当场晕死过去。
　　 魏武被送往镇医院，进行简单处理，因伤势太重，又被送进县人民医院。经诊断，椎骨和四根肋骨骨折，肝已破裂，胸腔积血，还有多处外伤。虽然暂时被抢救过来，但需做几次大手术，要他们准备二十万的医药费。且手术风险极大，不一定能成功。
　　 二十万？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魏武打工二十多年，才攒了几万块钱，都盖了房子，不仅如此，还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去哪儿再筹二十万元呢？
　　 沉默良久，秀祯坚定地说：“救人要紧，要不把镇上的房子卖了。”
　　 儿媳立马拉下脸来，没吱声。
　　 “你们不吭气，就表示同意。”秀祯斩钉截铁地说，“就这么定了，卖房。”
　　 到处找买家，无人问津。一是房子的位置太背，二是一听说主人从楼上摔下来，不吉利，转身就走。农村人忌讳这事。
　　 房子卖不出去，筹不到钱，别说做手术，就连住院费都交不了。次日，医院通牒，停药，退房。如同晴天霹雳，一家人束手无策，坐立不安。
　　 须臾，秀祯冲出病房，径直来到值班室，“扑通”跪在大夫跟前，连叩几个头，额头上立刻红了一坨，求大夫救救魏武，她一定想办法筹钱。
　　 大夫扶起秀祯，说：“老人家，这是医院的规定，我也没办法。”
　　 “那我去求你们院长。”秀祯转身要走。
　　 “你别去，去也没用，院长不在。”大夫揶揄道，见秀祯不听劝，懒得搭理。
　　 秀祯灵机一动，并没往外走，而是向窗口走去，来到窗前，踩着椅子爬上窗户。站在窗子大声威胁道：“你们不救我儿子，我就从这儿跳下去。我儿子活不了，我也不想活了。”
　　 大夫一看，笑道：“你跳，你跳。”
　　 秀祯见大夫无动于衷，十分惊讶。扭头往窗外一看，“啊”了一声，顿时傻了眼。有防盗窗，下不去。
　　 “哼，我见多了，你不是第一个。”大夫嘲讽道，头都没抬，依然自顾自地忙着刷屏。
　　 跳楼不成，秀祯只得羞赧地走了。无奈之余，一个月后，魏武不得不回家养伤。一直没有流泪的秀祯，面对躺在床上的儿子，无助的她忍不住潸然泪下。
　　 三个多月后，魏武走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离开了人世。
　　 办完魏武的丧事后，大儿媳红着眼走了，与儿子一道去了浙江打工。秀祯的小儿子假期已到，把毛毛和嘟嘟留在家里，回东莞去了。家里剩下两老两小，留守野狼坡。
　　 一天，从地里回来，老伴喝得酩酊大醉，手里握着半瓶邵阳大曲，歪在墙边又哭又笑，疯疯癫癫。自从大儿子去世后，老伴萎靡不振，成天喝酒，劝他，他不听。秀祯怒从心起，冲上去将酒瓶重重摔在地上，“当”的一声，碎片四溅。
　　 老伴噌地站起来，怒目而视，扬拳欲打。秀祯伸长脖子，指着自己的头，愤愤地说：“你打，长能耐了，打这儿。”
　　 老伴不敢。这时，秀祯跳起来扇了老伴一巴掌，咬牙说：“一个大男人，家里的顶梁柱，整天喝酒，什么都不管。我今天要打醒你。”
　　 “你，你。”老伴目瞪口呆，气咻咻地高一脚低一脚往后山去了。
　　 秀祯愣在那儿，痛苦万分。
　　 此后几天，老伴滴酒不沾，却天天泡在后山挖坑。
　　 “在后山干啥去了？”秀祯好奇问。
　　 “种树。”
　　 “都快秋天了，能种活吗？你是不是喝酒喝糊涂了？”
　　 “种的是种子，不是树苗。”
　　 “天天种树，得不到一毛钱，树能当饭吃？”秀祯埋怨老伴。先前埋怨了多少次，老伴依然我行我素，照种不误。老伴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把野狼坡全都种上树。
　　 “我心里难受。你又不让喝酒，只有种树，我心里才好受些。”
　　 第二天清晨，薄雾弥漫。秀祯将灶上的大锅洗得锃光瓦亮，挪出堂屋里的蒸笼擦拭一番，又将团箕洗净。老伴在一旁边抽烟边瞅着，忍不住问：“又折腾啥？”
　　 “烤酒。你不是爱喝酒吗？我自己烤，让你喝过够。”
　　 “我戒酒了，再也不喝了。”老伴以为秀祯又在挖苦他，便信誓旦旦。
　　 “你？戒酒？鬼才相信。”
　　 秀祯重操旧业，烤米酒，不仅仅为老伴，还另有打算，卖酒还债。魏武一去世，债主就上门讨债。大儿媳说，这不是她借的，谁借的找谁要去。后来，连电话都不接。跑了和尚跑不掉庙，他们激愤地找到秀祯要说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都是亲戚朋友，秀祯承诺，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钱还上。
　　 为了还债，一家节衣缩食。秀祯叹气道：“哎，好久没吃鱼了，心里荒荒的，寡得难受。”其实，好久没见荤了。
　　 这话被老伴听见了，暗笑道：“这还不容易，守着这么大的水库，还能没鱼吃。”夜幕降临时，老伴拿出十几个筝子（一种捕鱼工具），放上鱼饵，沿水库岸边将筝子沉入水里。
　　 凌晨，天没亮，老伴去水库边起筝，起到最后一筝时，脚下一滑，掉下水去，一会没了人影。
　　 吃早饭时，还不见老伴回来，秀祯纳闷，站在屋前喊他，没有回应。去水库边寻他，筝子，桶和鱼都在，就是没有老伴。一连喊了几声，仍无反应。去村里打听，依然没有。秀祯急了，老伴一定落水了。
　　 老伴落水处，是个深潭，求人打捞，捞了两天，不见踪影。第三天，突然浮出一具尸体，胀鼓鼓的。秀祯见状，嘶声裂肺地喊道：“明——亮——”，发疯似地跳下水，要见老伴，扑腾几下，沉了下去。打捞的人赶忙救她上岸。
　　 秀祯躺在地上，失魂落魄，呆若木鸡。
　　 ……
　　 秀祯把杯中酒倒在坟前，从篮里又拿出两瓶酒，喃喃地说：“这是我烤的二锅头，香得很。你们父子俩一人一瓶，喝个够。馋酒了，托梦给我。”然后，将酒绕坟撒了一圈。顿时，酒香四溢。
　　 注视良久，秀祯皱着眉，挎上篮子，蹒跚着往回走。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过日子。春节一过，秀祯就忙于下地。小儿媳春节没回来，音信全无，听人说，跟了别人。小儿子没待几天，寻她去了。家里仅剩一老两小，就秀祯一个劳力。没钱请人耕田，秀祯只得一锄一锄挖，一点一点啃，偌大的一块田，像飘落了一片树叶。一天下来，也挖不了多少。毕竟六十多了，岁月不饶人啊，早过了玩命干活的年龄。
　　 “老妹，都这个年纪了，少做点，够吃就行了。走，同我跳广场舞去。”早晨，在村里遇到老姐梅贵，梅贵一见面就拉着秀祯的手，关心地说。
　　 秀祯笑曰：“姐，我去田里锻炼，一样，一样。呵呵。”心想，我不多做，拿什么还账。攀谈一会，老姐满面春风地走了。秀祯回头目送老姐离去。
　　 春耕说到就到，耕田时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在山村四处飘荡。秀祯挥舞双臂，加快了挖田的速度，挖一会，就停下来喘气，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滴。玩命挖了三天，秀祯累倒了，趴在床上，四肢酸疼，乏力。
　　 休息了一天，秀祯勉强爬起来，扛着锄头来到村里。站在自家田埂上，惊呆了，旱田竟变成了水田，已被耕过。秀祯睁大眼睛，环视四周，没错，是自家的田。再看别处的，也是水汪汪的，如同镜子一样明亮。
　　 一天之间，自家的田全成了水田，就连野狼坡上的几分田也被耕了。秀祯又惊又喜，长叹一口，谁耕的呢？问村里人，谁都摇头。
　　 此谜未解，老天爷的脾气来了，还没到下雨的季节，却下起暴雨，整天整天地下，以致山洪暴发。秀祯深感不妙，戴着斗笠冲进雨里，往后山跑去。
　　 一股洪水向老伴和大儿子的坟墓冲来，带走泥土。秀祯奋力挖沟截水，不能让洪水冲毁坟墓，不能让老伴和大儿子没了家。雨哗哗而下，拳头般打来，斗笠戴不稳，秀祯干脆把它扔在地上，一会就淋成落汤鸡。
　　 秀祯当晚病了，高烧不退，说胡话。到了早上，雨停了，窗外格外明亮。秀祯昏昏沉沉，头沉得像秤砣，下不了床。不到十点，门开了，邻村的龚郎中背着药箱走了进来，二话不说，给秀祯看病开药。
　　 龚郎中拿着药，对秀祯仔细讲解如何服药，又一一写在药盒上。而后又对毛毛说：“去打杯开水来，让你奶奶把药吃了。”
　　 毛毛机灵，转身去了厨房，打来一杯开水。秀祯吃了药，龚郎中背起药箱，准备要走，被叫住了。
　　 “龚医生，多少钱？”秀祯问。
　　 “你不要管，有人给过了。”
　　 秀祯心里一惊，问：“谁呀？”
　　 “他不让说。记得按时吃药，好好休息，过两天我再来看一次。”龚郎中说完就走了。
　　 “不收钱，把药拿走。”秀祯生气地说，只是声音太低，龚郎中已走出门，没听见。
　　 龚郎中没走多远，拐过弯，从石头背后钻出一个人来。是魏三炮，他忙问：“病老不老火（严重）？”
　　 “老火，再不治疗，怕要坏菜。不过已吃了药，应该没事了。”
　　 “哦。那就好。”魏三炮“乜斜”了老屋一眼，非常得意。
　　 “三炮，你自己掏钱给她看病，图啥？”龚郎中不解地问。
　　 魏三炮笑而不答，只有他一人知道，他给秀祯报了低保，用的就是这个钱。这事打死也不能让秀祯知道，否则，没他好果子吃。
　　 雨过天晴，空气清新，水库里蓄满了水，碧波荡漾。秀祯坐在屋前，感觉轻松了许多，时不时地眺望小儿子出行时走过的山口。自从小儿子走后，她就有了这个眺望的习惯。一会，站起来，扛着锄头，拿着一捆树苗，往后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