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 京 日 记
序:改革一兴,公司蜂起,各种各样的公司如雨后春笋,总经理成了时髦的头衔。然而,公司和老总的命运却各不相同,有的撞了大运,发了横财;有的业绩平平,勉强维持;还有的破产潦倒,甚至锒铛入狱。在这股大潮中,我也有幸当上了总经理。不过,我当总经理一不想发财,二不想升官,只希望借此机会调回北京去。我是从北京调出来的。想当初那么轻易地离开了北京,那么轻易地放弃了北京户口,这让我至今后悔不已。现在机会来了,组织上让我在北京组建一个公司,我去了——
JUNE3MON
北京的公共汽车总是那么拥挤。我到过北京多次,在我的印象里,在北京乘车似乎没有轻松自在的时候。好在这次我买了月票,不必一上车就急着买票,找个空儿站稳脚跟就行。
我上车不久,一个不太年轻的姑娘挤到我身边。“瞧,”她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年轻人全身贴在他前面一个姑娘的背上,贴得那么紧。当时车里还没有挤到那种程度。他伸出双手抓着顶棚上的横杆,实际上已经把姑娘揽在怀里,低着头在吻姑娘颈后的长发。我没见过这个,吓了一跳,不敢多看。“他们认识吧?”我小声问。“什么认识!刚才他在我身后就这么干,我躲开了。”“那她为什么不躲开呢?”“哼!”姑娘瞥了那两人一眼,不知是鄙夷还是憎恶。
我来到S部干部司,于副司长亲自接待我。她五十左右年纪,体态丰满,举止稳重,看着她我不由想起“马列主义老太婆”。
“你们的组织部门可能跟你谈过了吧?部党组决定调你到海宁运输公司去,担任副总经理,副局级待遇。”
她让我在沙发上坐下,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到宽大的写字台后面的藤椅上去。她的办公室里有好多盆花,五盆小的摆在窗台上,地上是两盆大的,分放在写字台两側,屋子里飘着阵阵幽香。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越过枝繁叶茂的盆花审视着我,宽容地笑着,那神情令人一看便知,我的调任其实是由她决定的,这我理解。
“你们的总经理陆文安已经到了,是T部的,目前正在南方。你们的船队在那里。这个公司是由S部和T部合组经营的,是经济改革的产物。你们有S部和T部两个部作后盾,可以纵向开拓,也可以横向联合,开展远洋运输,扩大出口贸易,为国家占领国际市场,赚取外汇,真是大有作为呀!”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卷宗递给我:“回头你把这些文件看看,有上级的批示,有公司的宗旨和章程。本该早让你过来,听说你在上学,学点外语也好嘛,将来会有用处。你做领导工作已经多年,我想用不着多说什么了。万事开头难。希望你们用改革的精神把公司办好。你看——”
该我表态了,我不想多说什么。屋角的落地电扇静静地转着,把凉风轮流吹到她和我的身上。我把卷宗放进手提包,喝了一口水,沉默片刻,说:“我尽力吧。”
“好。”她也把自己的水杯端起来,呷了一小口:“那么就这样吧。”
我知道该走了,可是住处还没有,便问:“我在哪儿办公,还有住宿?”
“噢,对了。”她拨电话叫了个人。当她放下电话那人便来了,是个青年。“小周,叫辆车把这位同志送到松林宾馆去。临时在松林宾馆给你们开了几个房间,住宿办公都在那里。好吧,我的任务到此为止,以后的事就由你们自己去办啦!”她又笑了,十分爽朗。我很喜欢她的干脆利落。因为有了住处,我也很高兴,分别时还同她握了手。
松林宾馆不大,属三星级,一上楼梯就是地毯,房间里有彩电、空调、卫生间,房价每天一百二十元。我一听价钱吓了一跳。但别人介绍说,在北京的宾馆当中,这个房价是最低的。海宁公司租了五个房间作临时办公室。我家不在北京,另给我租了一间住宿。房间里灯光幽暗。台历上印着半裸体女人画。我打量了一下,这种房间作办公室得另行布置,还得加些灯光。隔壁有说笑声,是外国人,不久又传来女人的浪笑和尖叫。这里住的外国客人不少,据说不是夫妻的男女也可以同居一室。这是外国人的习惯。
JUNE6THU
海宁公司的船队已经组建起来了。它由一艘二十二万顿和五艘三万顿的油轮组成。船舶全部是通过香港招商局从外国买进的。由于中国接连买了这几艘巨轮还引起了国际船价的一阵波动。总经理在前面组织运输。我的任务是准备开业,开展经营管理方面的工作。
开办公司得先有执照。执照是户口,没有执照寸步难行。于是我决定先到工商管理局去。
这次到北京才发现,北京大街上的汽车都不按喇叭了。公共汽车一进站,售票员用小麦克风呼呼吹几下,招呼两声也能顶喇叭用,减少了噪音。北京的服务总是周到细致,这是传统。
工商行政管理局接待我的是一个年轻姑娘。也许她看出我是个有身份的人,对我的态度挺和蔼,拉出一张椅子让我坐,还倒了一杯水。
“我来办理登记,申请营业执照。”我把几份影印文件交给她。
她把文件翻了翻,问:“你们是什么公司?”
“海宁石油运输公司。”我把关于组建海宁公司的宗旨大概说了一下。文件上的天安门大红印章十分醒目。
“你们公司的办公地点在哪儿?”
“北京市XX路,T部办公大楼内。”
“你们有资金、银行帐户和专业人员吗?”
“资金会有的。”我顺口答道,想起了苏联电影里那句台词。“银行帐户还没开,专业人员正在调配。”
“按照国家规定,开办公司必须有固定的生产经营地点,有流动资金,有银行帐户,有专业人员,不具备这些条件就不能办理登记。”
我一时语塞。“这么说现在不能登记了?”
“是的。”她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但是口气不容怀疑。“你应当先把前面的几件事办好再来登记。”
我沉思了一下:“那么,我应该先去银行开户?”
她没说什么,只稍微点了一下头。我接过文件,道了一声谢,告辞了。
JUNE7FRI
吃过早饭就去银行。
银行柜台前站满了人,柜台上面是一排铁栏杆,栏杆中间开着一些小窗口,每个窗口前面都排着队。我找到应去的窗口,把文件从栏杆底下的缝中塞进去,有意把盖着天安门大印的那份文件放在上面。“同志,我来办理开户。”
坐在那里的又是一个年轻姑娘。她头也没抬,一手把文件抓过去,另一只手还在打算盘。她的算盘还没打完,坐在里面的一个姑娘走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于是两个人哈哈笑起来,她打算盘的手也停下了。外面有人喊了一声,那个姑娘把手里的一张单据甩给了外面的人,回过头来两人又继续说笑。我发现她们每个人的桌子上都堆满了单据和帐簿,都有很多的事要做,每个人也都有主顾在外面等着。但她们竟都能处之泰然,一点也没有紧迫的样子,还不时和旁边的同事聊几句。有的甚至离开座位到别处去聊。
我佩服她们的耐性,可自己却有点耐不住了,鼓起勇气也招呼了一声。她把算盘打完,把文件翻了一下,问:“营业执照呢?”
“还没办出来。”我踮起脚跟,尽量把脸贴近栏杆。里面算盘噼叭乱响,外面人声嘈杂,有点像火车站的售票处。我大声说:“我到工商局去过了,他们说要先开了银行帐户才给办理登记。”
“没有营业执照就说明你们的公司还没成立,开什么帐户呀!”说完把文件从栏杆缝中推了出来,又扭头去聊天了。我又语塞了,而后面的人也在向旁边推我,我只得拿起文件悻悻地出来。
还是得先有执照,这是根本,没有执照就算不上公司,当然也就谈不到开户。我决定再到工商局去。
JUNE8SAT
那儿多个体户都能领到执照,理发的、照相的、摆摊的、开夫妻店的,不信我这堂堂国营公司却领不到执照。一路上我都在琢磨着怎么说服那个年轻姑娘,决心同她进行一场辩论并且准备找她的领导。
工商行政管理局接待我的果然又是她。我从容说明了到银行去的情况,重申了登记开业的要求,然后又把文件递给她。不料她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一点难为情的表示,显然早知道我还会再来。“好吧,我去请示一下领导。”她拿着文件到里面一间屋子去了。
过了一会,她空着手回来,说:“您把文件先放在这儿吧,领导说研究一下。”
我心想,去了趟银行仅仅得了个发言权。“我什么时候再来?”
“过一两天就行。”
我告辞了,没有再道谢。
JUNE9SUN
今天是星期日,到岳母家去看看,行前妻子有过交代。因为没有公务在身,留心观赏了一下大街上的风景。
川流不息的自行车行列中偶尔有一两个外国人,穿着短裤,背着行囊,满带劲地登着自行车,像是去郊游的,大概小汽车坐得腻烦了,也来体验一下骑自行车的乐趣。
中国人也赶时髦了,别的不说,单是穿着就有了明显的变化。“灰乌鸦”早不见了,流行的是各式各样的西装、夹克衫、风雨衣和T恤衫。现在是夏天,夏天是女人的季节。各种颜色、各种式样的连衣裙、超短裙、超短裤争艳斗俏。看得出来,年轻人不管穿什么衣服,总要把她们那苗条的身材、美丽的曲线显露出来,胸乳挺着,褶裙抖着,小腿肌颤着。她们似乎也在展开勇气的竞赛,看谁的胳膊大腿露得多,看谁的衣服透得真切。真正的实力不在于衣服的质料价钱,而在于穿着衣服的自身,她们的身体。和年轻人相反,老年人则总要用服装把自己已经不美了的体形掩饰起来。在这方面,年纪越轻越有优势,因而也就越有勇气。
到公司之前,我在北京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就是岳母家。她的家是个小四合院,原本自家住着十分宽敞舒适。文革期间正房和东房全被造反派抢占了。她们一家人被撵进西房,这里原是堆放家具和器物的地方。岳母听说我来北京工作了非常高兴,立即把屋角的一张床收拾出来,要我就住在那里。我知道这间屋子终日不见阳光,潮湿阴暗,霉气蒸腾,冬天冷夏天热。全院几十口人洗漱吃用全靠院中一个水管。上厕所要到大街上去。而北京那种既没有门也没有隔板的全开放式的公共厕所,面对面臂靠臂地蹲在那里,实在是目不堪睹耳不堪闻。我过去住这里是迫不得已,现在可以不受这种委屈了。岳母听说我住在高级宾馆自是高兴,也就不再挽留。
JUNE10MON
去工商局。
公共汽车来了,我从后门上了车。这趟车最后一排没有座位。我一上车便在后窗跟前站住,心想这里既可不被挤来挤去,下车也便当。不曾想刚走了一站,一下子拥上了一大群人,前面是几个年轻姑娘。她们刚在我前面站定,后面的人又挤上来,车厢里立刻饱和。我这里离门近,挤得更紧。我被那几个姑娘挤压得一动不能动。一个姑娘的背贴在我的前胸,我立刻感觉到了她的体温。我身前那突出的部分刚好被她的臀部压住。我连忙把脸扭到一边去,并尽量把上身向一边偏斜着,下身却动弹不得。我不敢看她的白臂和脖颈,不敢闻她秀发上的香气,更不敢想入非非,生怕一不小心惹出大祸。好不容易捱过了几站,她们叽叽喳喳下车了,我这里早已大汗淋漓。
工商局那个姑娘带我进了另一间办公室,把我介绍给一位被称作处长的中年男子。我在处长办公桌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简单说明了来意。处长从抽屉里拿出一迭文件,正是我交给姑娘的那一迭。他把文件放在玻璃板上并不翻阅,却掏出烟来。他抽出一支先递给我,我谢绝了(我忽然想到这种场合递烟的应该是我,可我不会吸烟,没有这种经验)。他把烟点着,让我把公司的情况讲一下。我讲完之后,他点燃了第二支烟,沉吟了一下说:
“根据中央关于党政干部不许经商的规定,在你到这个公司任职之前,应该免除你在原单位的职务。”
“这是没有问题的,”我说。“我在原单位的工作早在一个月前就交代了。”
“不止是交代工作,要免职。”
“我现在是借调到这个公司来的,关系虽然还没转过来,原单位已经没有职务了。”
“不能说没有职务了,因为你的职务实际上并没有解除。”
我一时不得要领,没办过公司,没经历过这些事。
“要明令解除职务。”他补充说,不动声色。
“那要干部部门下命令。”
“对,要把解除职务命令的副本交给我们。”
我明白了,但没想到还有这一招。我告辞出来。虽然是第三趟了,但我们的事总算进了一步,上了一个台阶,我还是满意的。
JUNE11TUE
为了给自己免职,我到S部干部司去。
在通过长长的楼道的时候,发现所有办公室的门都开着,电风扇转着,文件资料在办公桌上摊开着,椅子却都空着。空椅子的主人们在打乒乓球、克郎球,或在楼下的院子里、楼顶的阳台上散步、扭腰、踢腿,原来现在是工间操时间。我看了一下表,十点半,现在是八点上班,十点工间操,已经半个小时了,还没有回来的意思。我暗想,大机关的人当然更懂得保养身体。不过,上面的纪律这么松弛,也难怪下面的人不好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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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希望你有时间进群最好,因为有时候文章沟通飞笺,很不方便,容易耽误文章发表。祝早安,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