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舔碗
好多年,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玉米粥了,黄灿灿,油亮亮,热乎乎的玉米粥,进入肚里暖暖的,舒畅极了,再就一口母亲腌制的浆水菜或者雪里蕻,那味道既纯正又爽口。
在我的记忆里的那个年代,村里家家户户都留出一片地,用来种玉米。秋后,玉米成熟采收晒干毕,各家都陆续去磨坊打一两袋玉米榛子,以备一大家人整个寒冬腊月熬粥喝,用以弥补粮食的短缺。
虽说,这两年也喝过几回玉米粥,但是,再也喝不出当年的那种味道。也许是人们生活标准提高了,不屑喝玉米粥之类的东西了;也可能是现代社会物质极大丰富,人们再也没有经历过当年的那种饥一顿饱一顿的困难日子。于是,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再也找不回那种久违的玉米粥味道了。
那年,爷爷早逝,父亲带着一家子7口人,艰难度日。
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人们饥肠咕咕,吃饭成了摆在人面前的头等大事。为了解决4个孩子的吃饭问题,父亲每天早出晚归挣回来的粮食,还是赶不上孩子们身体蹿高,饭量增加的速度。
父亲是急在心里,母亲是看在眼里。
为此,母亲曾私下相继卖掉了自己的手镯与陪嫁的首饰,买回些许玉米,这才得以勉强糊口,渡过困难。可以这样说,是玉米养育了我们兄妹,更是母亲无私的付出才使我们兄妹有了今天的日子。
说起和玉米粥不解之缘,还得从奶奶和父亲的舔碗说起。
我对吃完玉米粥舔碗这一举动,我一直都在排斥,从心底认为这是一种陋习,一种穷到根本的表现,一种丢人行径。可奶奶和父亲把此演绎的如此淋漓尽致和传神,在我心目中和我见过舔碗的人中,他们是最出色的,也是最有水平的舔碗者。
父亲,从母亲手里接过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粥,蹲在院子,一碗在手,一红馍掰碎入粥,几大筷子浆水菜置于粥上,使得本来已经很满的碗更显得更满了,仿佛要溢出来似得,如同村里粮库的粮囤一般高。父亲,这才不慌不忙捉起筷子从靠近嘴唇边的碗旁,一口粥泡馍,一口浆水菜被一下一下拨进口里。泡馍吃得津津有味,菜嚼得很有节奏。喝起粥来,吸溜-吸溜个不停,不大功夫一碗玉米粥能看见碗底了。这时,父亲端起碗,碗底与脸相对,只见他伸长舌头,顺着碗底舔向碗沿方向,一下、两下、三下……没几下动作,碗内壁的玉米粥已被父亲如同扫把一般的舌头收拾干净了,就好像刚洗过一般。对于鼻子和下巴的舔碗时蹭到的玉米粥,父亲自有法子,用手捏下,放入嘴里,又开始津津有味起来,就好像吃什么长生不老仙药,生怕地上掉下一块的样子。
吃完一碗后,父亲把碗递给坐在门槛喝粥的我,对着坐在灶间伺候一家子吃饭的母亲,高声道:“娃他妈,再给我舀一碗。”
满头银发的奶奶盘腿坐在炕上,盘子置于眼前。由于牙齿掉的所剩不多,慢悠悠地喝着热乎乎的玉米粥,夹一小筷浆水菜,就口馒头,细嚼慢咽起来,直到喝完玉米粥,这才不慌不忙开始舔碗,她没有父亲舔碗的速度快,拉长舌头,由粗泥碗沿朝碗底一扫而过,也就舔了不到两三下,砸吧砸吧嘴,就又伸长舌开始了,一个碗能舔两遍直至觉得粥粒一无,这才搁下碗。
对于站在地上,围着炕边吃饭的孙辈们,姐姐们还是比较听话,吃完饭尚能遵照奶奶的要求去舔碗,而我是万万做不到的,吃完饭,碗筷往盘子一放,扬长而去。
于是,经常引得奶奶一顿臭骂:“好娃哩!这辈子糟蹋粮食,下辈子阎王爷罚你去火堆里刨食哩!”我心想,这辈子都说不清,谁还顾得了下辈子的事情。
对于我不理不睬,奶奶又来了:“娃呀,你知道不?你老爷在解放前,那家业真是个大,家里是骡马成群,良田百亩,青砖大房子几十间,长工多时十多人。娃呀,你知道这些地啊,房啊都是怎么来的吗?你要记住,那就是你老爷勤俭持家,天长日久省吃俭用过下的。”
“那后来把咱家那地、那骡马和房子哩?。”我追问奶奶。
“哎,好大的一份家业呀!被政府分给穷人了。”奶奶无奈地说。
“那说来,咱家原来也是大户人家呀!那大户人家人怎么也舔碗哩?”我笑着问奶奶。
……
我经常这样和奶奶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听着她对过去日子的怀旧。但当我再次看到她和父亲、姐姐们舔碗,我就又受不了,我就开始怀疑奶奶说过的话:“百业勤为先”这话我坚信不疑,但光景的日子真的是靠生吃俭用过下的吗?,此从去年,在网上看过的一份关于民国18年年馑的纪实资料,我心里对粮食的金贵突然产生了从来没有的一种敬畏之情,从而更理解了毛主席所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这句话所包含的意义。
在年馑里,一把粮食,就能救活一个人鲜活的生命;一个馒头,可以让一个人尊严扫地;为一碗干饭,可以让一个人去杀害他人。
也就在最近,才从父亲口中得知,奶奶是从民国18年年馑走出来的人,不过她不愿意给人们说起当年的那段令人辛酸、落泪的血泪史。在以后的岁月里,父亲和奶奶更是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政治运动,使得他们对粮食更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和记忆。
走过了太多的路,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后,让我逐渐对奶奶和父亲舔碗的举动,有了重新的理解和感悟,但愿这种苦难年馑日子,不要再度重现,否则,人间将变成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