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莫大慌乱，是从一张车票开始的。
　　 2003年春节刚过三天，我无意中从他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这张车票。终点站是广州，启程时间是2月21日13：00整。
　　 “老得真快呵！”拉了拉眼角的那条细纹，我对镜子自言自语，说完又深深叹了口气，热气在玻璃上凝结、弥漫，朦胧了我的脸……
　　 早上七点，橙色的阳光透过薄雾，斜斜地映在玻璃窗上反射了进来，照在我脸上。
　　 怎幺会这么冷？我在心里清醒地计算着接下来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顶多6个小时，抑或5个小时。
　　 我揉了揉惺松的睡眼，有个男人已经洗漱完毕，静静地挡在窗前，身侧的光线绕过他的轮廓逼进来，刺痛着我的眼泪。因此，我也看不清他的面目，以及淡蓝的落地窗和阳台，房子里安静极了。
　　 每次在给病人做护理的时候，洁白的护士服和淡蓝格子的窗户，总会让他们觉得平和舒适。
　　
　　 这时候，在我最喜欢的房间里，面对我这样洁白的一张脸，他却惊慌失措。
　　 “雯雯，你怎能苍白得吓人……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这真是一个铁了心的男人。他薄幸的嘴唇开开合合，不知所云。我只好象缺氧般努力呼吸，努力地听他一字一顿地说：“去广东是为了我们的将来，珠三角有许多机会，只要挣够了20万，我们就结婚，从此一辈子……相信我！”
　　 望着他从3岁时就熟悉的脸蛋，想到几个钟头后就再也没法捏到他胡子拉渣的下巴，再也没法吻到他说话如糖似蜜的唇，大脑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空白。
　　 我张了张嘴唇，就快要哭出来……
　　 这个男人叫刘渭龙，我们像所有最美好的伙伴一样，青梅竹马地度过了两小无猜的童年，携手走过了缤纷、热闹的学生时光，然后半年前又开始疯狂而无序地厮混在一起……
　　 正如我所占卜的我们的命运，前世我们是一对有着不共戴天宿怨的仇家，相互追杀狂奔至今世，他仍不放过我，我也不打算放过他，我们以爱的名义相互取悦又相互折磨，到了今天，我猜他是不是累了。
　　 2月21日13：00整，开往广州的火车准点出发。
　　 茫然若失的我，呆立在车站三楼候车茶座那巨大的落地窗前，看铁道苍苍莽莽地延伸至铅灰色的天际……
　　 “还没好好的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还没跟你牵着手，走过荒芜的沙丘……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王菲的声线绵绵密密地拍打着我结霜的睫毛，泪水终于不听使唤地滑落下来……
　　
　　 小龙，你是我最美丽的青春！……
　　 我是陕北一个边远县城里的一名小护士。中专毕业后能有工作，已是父母费尽百般波折劳顿后所得的。这份职业平稳而悠闲，而且下班坐两块钱的公交就可以到家吃妈妈准备好的、香气袭人的晚餐。我满足于这种幸福的小日子。我希望我的人生一直就这样细水长流地过下去……
　　 然而就在跟小龙分别之后的某一天，在打开窗猛然被山顶的积雪扎痛双眼的时候，厌倦竟如夜里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涌来。阳台上的仙人掌那绿意盎然、茎干饱满的身子，竟齐刷刷地倒在盆里，冻僵的样子像是一场集体自杀。——原来这样坚强的植物，也会悄无声息地调零。
　　 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只带了一只浅米色的维尼小熊。那是一年前小龙送给我20岁生日的礼物。
　　 心情好的时候，要它陪睡；心情不好的时候，对它拳脚相向。
　　 小龙说，这是一个代他受宠受过的工具。
　　 春天就快过去了。我顶着一头枯草般的头发，站在心乱如麻的母亲跟前，无心继续打点这幸福的日子和恬静的妆容，去意坚决。
　　 母亲一边收拾几乎没有动过的午餐，一边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你觉得他比你父母还重要，甚至可以忘记我们这20多年的养育之恩，你走吧。日后可不要后悔。”
　　 我想，我不会后悔。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会原谅我……
　　 有家和父母陪伴，万千宠爱，无忧无虑。单纯的生活，有太多的时间激发我满脑子的幻想。我像虔诚的基督徒一样信奉小龙临走前的许诺。
　　 不就是区区20万，很难挣吗？我坚信有我的支持，我们会很快衣锦还乡，并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然后白头偕老。
　　 人生如赌局。我宁愿孤注一掷，做个有胆有识的坚强女子。
　　 我走的时候刮着萧瑟的西风，没有人为我送行，孑然一人。让我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与压抑。
　　 上车后，我迫不急待给我最爱的人发短信。
　　 列车卡嚓卡嚓向前，窗外无垠戈壁的荒凉夜景不断划过。第一次远行，路途却是如此漫长而迫切。我多想立刻见到我的小龙！
　　 他沉默，回了一个空白信息。他只有在识破我的恶作剧时才会这样。
　　 我又问：“我不明白20万是什么概念。请你告诉我，如果我们一起努力，会不会是3年或者5年？”
　　 小龙很快回信息：“爱情让我充满斗志。我能想象你就在我面前，无时不刻。我想会很快的，你在家乡要好好工作，千万不要担心我。雯雯，我爱你！”
　　 我把这条信息储存，一遍又一遍地翻着，脸上红晕泛起，没有人看到我此刻像喝醉了酒，目光如水般流转。
　　
　　 列车向前不止，一如我心底愈加坚定的信念……
　　 三天后，我带着不顾一切追随爱人的决心，站在东莞厚街的繁华夜色里。我在车站旁的IC卡电话机上打电话告诉小龙：我就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是初夏，霓虹涌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闻不到半点泥土的香气，浮云躲在黑暗的钢筋水泥建筑背后，狭长的星空拥挤不堪。
　　 我闭上眼睛，挥动双臂奔跑进小龙的怀里。我知道——我会快乐地在这里开始我的新生。
　　 小龙颤抖着紧紧拥抱着我。因为我对他的爱已超出了他的全部想象。
　　 “雯雯，可是你不知道外面有多苦……还有你的家人一定不放心。听话，过几天我给你订回程车票。”
　　 我知道，一个人在意识到自己矛盾的时候，就是这样颤抖而用力的。
　　 我心里慢慢流过一股期待已久的甜蜜。我轻描淡写地说，我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工作，而是被医院辞退了，父母也很希望我能在你身边，找份工作锻炼自己。
　　 那些天，我不停地穿梭在大街小巷的人才市场和职介所。
　　 空气里阳光的碎片乱舞，我眼冒金星，脑子里不停地重复闪现着前一次主考官的样子——那个戴着眼镜、与我父亲年纪相仿的男人，不屑地翻开我的中专毕业证和短短几行文字的简历，头都不抬地说：“下一个”。
　　 已经是N次这样的结果了！
　　 难怪小龙说很苦。
　　 晚上累得腰酸背疼，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电话拿了半天，迟疑了一下，还是拔给了妈妈——不为别的，只因好想听听她的声音。
　　 电话是爸爸接的。我刚说一声“喂”，电话就“哐当”一声挂了，只剩下“嘟嘟嘟”的声音。
　　
　　 小龙还在工厂加班。我不停地拔他的手机。
　　 “回来”，我忍住哽咽说。
　　 “快了，雯雯，现在工厂有一个货柜在等……”车间机器轰鸣，信号奇差，全是“嚓嚓嚓”的杂音，紧接着便是“嘟嘟嘟”的盲音。
　　 泪水终于奔涌而出，我在心里说：“我的小龙，你可知道，从现在起我只有你了。”
　　 我把眼泪落在小熊毛茸茸的脸上，向憨态可掬的它发问：“告诉我，爱情真的是这么孤独吗？”
　　 半个月后，我终于找到一份贸易公司助理的工作；找到工作后的第二周，小龙晋升为生产主管。
　　 为示庆贺，我们去广州天河广场。他给我买了一条墨绿色的苏格兰裙让我穿上。裙裾上飘荡着微微绽放的蔷嶶，清凉的半高跟拖鞋走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小龙忽然抱起我不停转圈：“裙子和你，很漂亮。”
　　 他牵着我的手，穿过一条条宽阔整洁的马路。身边充斥着南方糯软的方言和香蕉、椰子、榴莲的烘热味道。我开始想家。想起18岁生日那天，妈妈为我扣上那件米其色风衣时爸爸专注而赞叹的表情。他说：“嗯，这世上，能娶上我女儿的人真幸福。”
　　 南方的雨季很长很长。缕缕雨丝在风中飞扬。
　　
　　 我抬起头，额头碰到小龙凉凉的下巴，我傻傻地说：“你娶我好吗？”
　　 他低头用深深的吻回应着我。
　　 我明白，从他看我的眼神和温暖的唇，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他爱我和从前一样。
　　 2005年秋天，广东的空气中流动着干漆似的味道，涩涩的。没有飞鸟的天空总是象笼罩着一层薄雾似的，灰白灰白的。整个秋天就像被定格下来的一幅色彩浓烈的印象派抽象画。阳光哗哗地泻下来，掺杂着些许微冷，颤颤的。
　　 又是三年缓缓流逝。
　　 小龙2007年被公司派到越南。
　　 我把小龙从越南寄回的照片上传到互联网上，点击率奇高。那乡村从不使用机车的运输方式和越南女子的神秘幽静，令所有没能亲见的人们惊诧。
　　 我开始给小龙写信。办公楼前伫立着一个稳重憨实的大邮筒。每天下午茶后就有POSTMAN准点把信件收走，令我非常放心。
　　 第一封信我问小龙：“20万已经够帐了，我们要不要先结婚再继续挣钱？”
　　 小龙如愿以偿被集团总部委以重任，督管越南分公司。而我为了那份稳定且更适合于我的工作，留在了这个他已离去的地方。
　　 每一次梦中醒来，我都好象看到小龙站在我面前……
　　 南方橙色的阳光透过没有雾霭的尘埃，映在玻璃窗上反射进来，照在我脸上，一如北国的冬天那般清冷无比。
　　 手机收到短信，小龙的。
　　 他说：收到来信，亲爱的，你要相信我。
　　 小龙很少打、很少接我的电话，因为那是一分钟动辄十块钱的国际长途。
　　 九千米的东莞大道上空空荡荡，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喃喃自语：“爸妈，我已经如我当年理想中的那样工作、生活了，但是，我真的好想家，好想念您们……”
　　
　　 回到我们在小区的公寓，我关掉手机，爬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双人床。
　　 整个晚上，我都是睁着眼睛看着离我很近的天花板，小龙的影子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为了挣更多的钱，他不停地忙忙碌碌，什么都忽略了。
　　 幸福到底要多少钱才能满足呢？小龙，我一点都不喜欢现在这样。
　　 快零点的时候，我下楼去那棵大榕树下拨通了小龙的手机。
　　 “小龙”。
　　 “雯雯，你怎么关机了？”
　　 “小龙，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三年前，我在西安车站茶座那巨大的落地窗前看你挤进南下的人群的一霎那，想着再也触摸不到你，我悲怆地以为失去了一切……”
　　 “雯雯，你怎么啦，你？”
　　 “你听我说下去吧！后来，我一路追赶你到这里，你却要给我买回程车票，让我回去。你知道吗？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这辈子跟你不离不弃。”
　　 “还有你送我的那只小熊，已经脏得再也洗不干净了，可我还是天天枕着它才能入眠。离家的时候，我只带了它，还有和你在一起的梦想。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个梦好遥远，真的好遥远……”
　　 我忽然哽咽无言。
　　 “雯雯，你……”
　　
　　 “你让我说完，小龙。我在这繁盛的南方担负不起最初的梦了。我不想让你为了我不停地奔波、辛劳。你会很累，我会很自卑。我快坚持不住了，我好寂寞……”
　　 沉默良久。小龙说：“雯雯，听我唱首歌吧！”
　　 ……
　　
　　 沥青马路的对面霓虹闪烁。
　　 我蹲下身来，关掉电话，蜷缩在灯火阑珊里紧紧拥着我自己。
　　 风肆虐地划过耳朵。小龙的声音却依然不变地回响：
　　 解开我，最神秘的等待
　　 星星坠落风在吹动
　　 终于再将你拥入怀中，两颗心颤抖
　　 相信我，不变的真心
　　 千年等待有我承诺
　　 无论经过多少寒冬
　　 我决不放手
　　
　　 每一夜，被心痛穿越
　　 思念永没有终点
　　 早已习惯孤独相随
　　 我微笑面对
　　 相信我，我选择等待
　　 再多苦痛也不闪躲
　　 只有你的温柔能够解救
　　 无边的冷漠
　　 让爱成为你我心中永远盛开的花
　　 穿越时空绝不低头永不放弃的梦
　　 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小龙动情而温柔的歌声，裹挟着他陪我一起看足球、陪我挑灯夜读和写作、陪我一起系着围裙洗衣烧饭、陪我一起拖地板大扫除的那些时光，滚滚而来，萦绕脑海，绵绵不绝……
　　 或许，真的是我想得太多。
　　 ……
　　 南国真正的冬天抵达这个城市的前一天，公司在东城国际大酒店举行庆功晚宴。
　　 我所在的部门因业绩突出，受到领导层极大的重视而全员出席。
　　 “无论你付出多少，也难免有天流落在荒野，蹒跚独行。Mrswen，你是我见过的最冷静的女人，为了爱不顾一切。”道听途说过我的爱情故事的外贸部经理ROBERT，举起酒杯与我共饮。我听见这名老美流利的中文跃进我杯底那玫瑰色的液体，然后碎裂，然后滑进我苦涩的喉咙……
　　 他又问我：“有没有看到网上‘你那位’拍的照片？”
　　 我说：“没有，谢谢，我有点累，BYE--BYE。”
　　 走的时候我慌乱失措，差点打碎了杯子……
　　 我怎么会没有看到呢？那些照片，都是小龙发给我，然后我再上传的。越南那狭窄的没有机动车的街道，色彩鲜艳的、商品堆积如山的农贸集市，载着各种货物的超载人力车，面部线条流畅温婉，眉目间散发迷离而诡异光彩的越南女子……
　　 即便照片中那女子戴上绚丽的面纱，换一千套衣裙，变一万种姿势，我仍然能一眼认出来，几百个镜头里，是同一个人。恋爱的时候，面对所爱的人，那种目光和神色，天下女子都是相同的吧。
　　 我分明看到，那女子眼神对白的主角是小龙！
　　
　　 不要坚持用坦白来证明自己的无辜。爱情这场宿战，没有谁愿意做受害者！
　　 我趴在一个人的双人床上给小龙写信。信里我细细地怀念了他每一次亲吻的温度；他和我所有的温存和无谓的争吵。我告诉小龙我的日子非常单一，连工作都是为了维持等待——此外别无其它。
　　 “小龙，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从前一样。有没有可能？？？”
　　 我又认真地穿上那条墨绿色的苏格兰裙和那双清凉的半高跟拖鞋，走在城市的人行道上。鞋子在洁净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同样悦耳的、干脆的声响。裙子下摆微微绽放的蔷薇，柔软地拍打在小腿肚上，我想起小龙那个吻的回应……
　　 “去广东是为了我们的将来，珠三角有许多机会，只要我挣够20万，我们就结婚，从此一辈子……相信我！”
　　 我听见小龙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却怎么也不见影像。我开始奔跑，手臂边的雾气开始加重。前面的路就象时光隧道一样，浩渺无涯……
　　
　　 “雯雯，我爱你。”
　　 是谁？会说这样的话？让我一直生活在梦里。
　　 我知道：即使如此，也会有尽头。但是，我始终怀念这样的温情……
　　 我是如此冥顽不化地相信：青春，所有流逝的和即将流逝的，终会回到我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