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道你可曾真正体会过绝望？这种牵制深入骨髓，让你全身发寒，而你却无可奈何，只能苟活。
　　 那个女人很快就占领了这个我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曾经说着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的爸爸，他默默地拎起了另一个女人的包，她不同于妈妈那般长得清秀，第一次来家的时候穿着一个蓝白相间的旗袍，靠近领襟的那枚盘扣像是被若有若无地解开着，仔细一看还会看到一道只露出一点点的乳沟，但这些还不是最恶心的，这个女人身材曼妙，修长的腿在长衩里头若隐若现，我鄙夷却又忍不住好奇地看向她扭着腰向我缓缓走来时露着腿的两侧，除了肤如凝脂的白花花的大长腿，什么都没看到。
　　 顿时我对她充满了憎恶，看着浓妆艳抹的她一步步踏进客厅，抚摸着妈妈精心收拾了好多年的沙发，衣橱，甚至冰箱里的酸奶。她笑着抚摸着我那张脸色不是很好看的脸，并用极其轻柔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安然，小安然。你的名字还真是好听呀。”
　　 她还提着很多从餐厅里打包的大鱼大肉，她一个劲儿地把所有的东西夹到我的碗里，诘然一笑后，把两个可爱多从桌子下面偷偷塞给我，并放低声音覆到我耳边说着：“你爸爸告诉我你特别喜欢吃这个，但是不可以多吃哦。”
　　 我冷眼看着她那张装得殷切无害的脸，下一秒就冷漠地把她塞在我手里的可爱多给摔在了地上，爸爸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他握着筷子的手在空中停了足足有一分钟，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埋头吃着碗里的鱼骨头，眼角的目光看着那个女人的目光逐渐呆滞，然后不知所措起来。
　　 半晌后，她才起身：“你们先吃，我把这个先收拾一下。”说着就真的准备用她白嫩的手去触碰摔得不成样子的可爱多，爸爸怒不可遏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安然！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他暴怒的眼中充满着失望和愤恨，就好像我是打碎了他最喜爱的珍宝一样。可是我是他的女儿啊，十三年的情意，竟然抵不过这几天的干柴烈火？
　　 我有些呆愣地坐在座位，爸爸他那架势，像是随时都能把我揍一顿的节奏，很少见到他这样过，何况竟然是为了这样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眼眶被吓出了泪水，正当我不知所措地想着如果他再骂我的话就离家出走的时候，那个女人一挥手把爸爸拉回去：“行了，老安，孩子只是一时不适应，何必动这么大的气呢。”
　　 然后我就听到了爸爸一改温柔的语气，他叫着她的名字：“雅美，连累你了。小孩子她，不懂事。”
　　 “没事的。”她安抚着爸爸，然后收拾起了地上的残渣。那天雅美只是来家里看了一下，晚上并没有留住，这让我紧绷一天的心还稍微有点安慰。
　　 送她回去后，爸爸回到家看到我抱着维尼熊枯坐在沙发上，他在重重的叹息后摇了摇头，他把头垂在自己的腿上，一时语塞，想了想又说：“安然啊，有热饭吃不是件好事吗？”
　　 我一时激动到眼眶盈满泪水，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腿，恨恨地说着：“我宁愿不吃饭也不要你这么快就再找一个人生活。”腿上已经抓出了红印子，爸爸没往我这里看，我还是紧紧地掐着，全身蓦地冰凉，体会不到任何痛楚，我多么想让他说一句：“好，那爸爸不娶了，咱们爷俩以后好好过日子。”
　　 他缄默不语，坐了一阵子后，讪讪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盯着爸爸那稍显发福的背影，内心除了一片凄凉，还有一种莫名的怒火。
　　 妈妈的照片全部被放到了储物室，我在半夜里看着照片里妈妈慈祥的笑脸，记得之前爸爸说过，妈妈最吸引他的一点，就是温柔善良与世无争的温良性子。那现在呢？终于被如今的奢靡给迷失了吗？变得只在乎皮相这样肤浅了吗？难道娶个只会败家的漂亮女人就那么重要吗？
　　 深夜是孤独的，再也没有妈妈走进我的房间帮我掖掖被角，以后的路，都得自己走了。我崩溃地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大吼大叫，把眼泪和鼻涕胡乱地抹在被子上，哭了大半天后，渐渐就没有了力气，眼睛空洞地瞪着眼前无尽的漆黑，眼皮越来越重，还没想怎么对付这个不久就要来的女人的方法，结果就意识模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爸爸让人把房间里面的那个橱柜给抬走了，我惊叫一声，那是妈妈的嫁妆。她告诉我说，因为她是姥姥、姥爷最小的孩子，所以他们要把最值钱的给妈妈当嫁妆。她还说，等我出嫁的时候，她一定会给我最好最贵的嫁妆，不会委屈了我，让我到婆婆家都能风风光光的。
　　 记忆不断往前深推，我越发地恨起爸爸和即将到来的那个女人来。
　　 爸爸看出来了我的难过，他冲正抬着橱柜的两个男人摆摆手，“这个抬到她房间去。”虽然不想在他面前哭，但是泪水还是忍不住地掉落。他无言地看着我，最终还是不忍心地走过来蹲着抱住我，他替我擦掉眼泪，说话也变得柔和了几分，“安然，放心吧。爸爸这次绝对给你找了个好妈妈，你要实在不喜欢她的话，爸爸以后再也不找了，咱们两个人过日子。”我抽抽搭搭了半天，然后冲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点点头，“嗯。”
　　 基本上忙活了一天，沙发和桌椅基本上换了个全新，最后爸爸累得瘫倒在那个还带着沙发罩的新沙发上，我掀开窗帘，天上一大片火红的火烧云，已经是黄昏了，没被火烧云侵袭的那个西北角是染布坊的靛蓝色，这一隅的景色好美，上面的部分是青红交接的天空，然后是势头正猛的像是烧起来的云。
　　 我不敢怠慢，连忙找相机把这一景色拍了下来，然后就听到爸爸喊我去下面的饭馆吃饭。
　　
　　 二
　　 自从妈妈走后，我们家的厨房就很少有人用过了。天然气罐子废弃在那里，就连锅碗瓢盆都带着一丝生锈的锈斑，盘子和碗筷就更不必说了，全部都像被挖掘的古物一样荡着灰尘。
　　 外面刮起了风，带着些路边白色玉兰花的清香，虽然刚步入初夏，但空气还是潮湿，我还穿着一个橙色的毛衣。爸爸把他的外套搭在我肩上，我摇摇头之后还给了他。
　　 “其实也不是那么冷。”我抱住肩膀，尽量不让自己发抖的样子让他忍俊不禁，他再一次把外套披在我的身上，一边给我夹着鱼干一边笑着说：“安然，你记住，不管怎么样，爸爸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因为你是爸爸最疼爱的孩子。”
　　 他说完之后还摸了摸我的头，我刚想反驳他：那你为什么又非要娶那个女人呢？抬头看看暗黄色灯光衬托下的他平铺的脸上的皱纹，还是算了。只想赶快长大，离开家后，自己赚钱，然后再把赚的钱恶狠狠甩在那女人的脸上，然后让她屁滚尿流地离开我爸，想到这里，我不禁嘴角上扬，可是前路多么渺茫，我根本就没有细想。
　　 好想快点长大啊，摆脱了这命运的魔爪。
　　 爸爸把和妈妈的结婚照从墙上揭下来，我固执地把偌大个相框抬到了自己的房间，爸爸摇着头叹了口气，待到我快走到自己房间的时候，他才叹息着说了句：“随你吧。”
　　 我拿来锤子和钉子，笨拙地踮脚捶着墙面，至少以后我醒来时，看到的是妈妈幸福的笑脸，这样难过应该会有所减少吧。在把手砸的磕破皮之后，我看着照片里头的盘着发髻手捧着一大捧满天星的妈妈，她温顺地靠在爸爸的肩上，照片的背面是一片碧蓝如洗的大海，妈妈很喜欢海的，还说着等我生日的时候要带着全家一起去海南看海。
　　 可现在只有物是人非。我奔向爸爸的房间，原先放结婚照的地方因为久远而在白色的墙上留下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黄色印子，除了难看，还有空落落的感觉。我问他那片空白要怎么办，爸爸说要放新的结婚照，而且今天就要去拍，我没等到听他说完就跑到了自己的房间，仓皇，无法挽救无处释放的仓皇。
　　 一个星期后，那个叫雅美的女人终于又来了，她与上次见面时有很大的落差，这次她梳着一个齐肩短发，带着一个蝴蝶结的发夹，盖过小腿的白色流苏裙让她看起来像是二十几岁的仙女，传说中的半老徐娘和人老珠黄，在她身上完全没有印证。
　　 我在心里想着她为什么要装嫩，厌恶无比地躲在爸爸的身后，好像还能闻到她身上浓郁的栀子香味。她弯下身子试图摸一下我的头，我在巧妙的挣扎过后，忽然发现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男生。
　　 那个男生大无畏地站在离那个雅美半米的距离之后，显然，他脸上的厌恶比我还要凶狠，他柔顺的刘海静静垂在眼睛上面，两只招风耳十分瞩目，眼睛里像是正下着雪的江面，薄雾轻轻喷洒在上面，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
　　 虽然长相清秀，但这个男生明显一股子的痞气，那个雅美不停地用手拉着他，他极力甩掉的样子在我看来又酷又炫。
　　 爸爸好脾气地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套变形金刚的模具，在我的目瞪口呆之下伸手送给对面的那个男生，谁知马上就吃了闭门羹，承世皓用比我扔可爱多大两倍的力气把那盒笨重的模具甩到地上，并酷酷地抱着肩膀：“这个我十岁就不玩儿了。”
　　 我差点没扑哧一声笑出来，既然反抗的阵营中又加入了一个人，我并不觉得那个雅美会和我爸爸过得很幸福。我斜着眼看着爸爸从地上捡起那个盒子放在桌子上，不愠不火的态度让我感到有些伤感。但是不能心软，一妥协的话，我就输了。
　　 所以当雅美把新买的芭比娃娃套装递给我时，我也豪迈地把它甩在桌子上，并学着承世皓的话：“十岁就不玩了。”说完那一刻别提有多兴奋，爸爸的脸看到我后立刻阴翳起来，雅美呆愣在原地，只有我兴奋地望向承世皓，好像跟他击掌宣告首战告捷。可他马上换了一副冰块脸，他面无表情甚至含有怒气地看我一眼后，然后又看向了别处。
　　 什么嘛，真是有够臭屁的。
　　 家里多了两副碗筷，同时也悄悄地增添了一些温馨的气息。厨房被雅美收拾得井井有条，冰箱里头塞满了蔬菜和肉，还有各种饮料和奶酪；门口那里原本空落落的鞋柜，每个格子都被填得满满当当，雅美好像特别喜欢浅色，她给我们买的拖鞋全部都是小清新的风格，倒是去除掉不少我爸身上的老气横秋。还有就是，他们的结婚照选择了黄绿交接的田园作背景，雅美捧着一只雪白的鸽子，爸爸单膝跪地单手捧着她那只带着钻戒的手，两人神情凝望着，像是生活了十几年的夫妻一样。
　　 他们娘俩搬进来的那一天晚上，雅美亲自下厨房炒了几个小菜，还没等端上桌爸爸就立即跑到她身后，一边说着“辛苦你了”，一边又赶忙把菜端到饭桌上，那个叫承世皓的埋着脸，就算偶尔抬起头也是闭着眼睛。原本想着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我看着这个之后就怒了，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我狠命地用勺子敲着桌子，见没人理我之后，我又杀猪般地叫起来：“爸！我饿了！”
　　 “等等嘛，别急啊。”爸爸刚说完之后就被雅美打断：“让孩子先吃嘛，安然你饿了就先吃啊。”看着雅美招呼我一声后又投入了做饭中，他们两个人忙碌的身影让我哑口无言。
　　 最终我还是没动筷子，只是一个小小的闹剧。而那个叫承世皓的，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
　　
　　 三
　　 饭桌上，爸爸和雅美一起坐在了饭桌的一边，剩下我和那个面瘫反而坐在了对面，简直尴尬地要死。爸爸首先给四个人都倒了橙汁和酒。他热情地提议碰杯，沉默五秒后，见除了雅美和他之外没人举杯，爸爸不禁咳了一声：“安然，站起来。”
　　 我平生最怕他严肃的眼神，所以没有细想就一屁股站起来，而对面那个不识抬举的，还在那里坐着。由于前面的气还没消，我在心里骂他，你丫的坐那么低不怕丢人吗？空气很安静，我正想等着这个男生死活不站起来以出糗结束，下一秒雅美叫了他的名字：“世皓……”
　　 他沉默两秒之后站了起来，没有碰杯，一饮而尽。我觉得好笑，小孩子你耍什么横啊。
　　 重新坐在座位上时爸爸清了清嗓子：“从今以后，咱们四个就是一家人了，安然多了一个哥哥，当然世皓呢，也多了一个妹妹，以后你们就要像亲兄妹一样，在学习上互帮互助。安然！”爸爸叫我的名字时，我尽力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抠着手盯着桌面。
　　 爸爸顿了顿又说：“她以后就是你妈妈了，来，先叫一声。”我的脑子在听到这一句话是瞬间爆炸？妈？哼，生我的只有一个，养我的也只有一个。这个女人只是做了几盘菜，就想指望我叫她这世间最亲密的称呼吗？
　　 我只好实话实说了，其实真的没有赌气的成分，“我叫不出口。”雅美毫不意外地劝着：“现在孩子当然叫不出口，安然啊，”说着说着还扯起我的衣服袖子，我皱着眉往旁边挪了挪，雅美继续笑着，“你就叫我‘雅美阿姨’吧。”
　　 我眉头一挑：“那我爸呢？怎么称呼他？”边说还边悄悄地观察着承世皓的反应。雅美替他回答了：“就叫‘安叔’，你俩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这顿晚饭平淡无奇，虽然两个大人在调动气氛，但是说的话还是寥寥无几。
　　 晚饭后，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为了能让承世皓睡得舒服点，几天前爸爸把储物间里的东西全部翻了出来，该扔的扔，该捐的捐，我唯一不舍得妈妈那件湖蓝色的裙子，把它放到了我的房间。他还给那个面瘫买了很大很软的床，知道他爱打游戏，竟然给他买了一台我求了好几年的电脑，我向爸爸抗议，他说等我初中毕业了就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