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专栏】与君梦相逢(一)
一、二、三……
雅丽在心中数着自己的脚步,向那灯光走去,那里是公用电话,立在马路一侧。
走过去如果正好是二十步,就给他拨电话。她这样要求自己,她常常用这种办法来决定想做又不想做的事情。
本来电话是可以白天上班时在编辑部打的,编辑给作者去电话本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她却犹豫了几次没去打。
电话安在主编章旭的办公桌上,她最近有个感觉。每次和陆明通电话,章旭都放下手中的工作笑眯眯地听着。当然,他也许同样关心那个中篇,同样关心那个军人作者。何况,每次通话的除了极平常的问候外,都是在研究中篇修改意见。本没有什么怕人***的。不过,她仍然希望只有她自己在时和他通电话。身旁有对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你,能让人自如地在那短促的时间内对答如流吗?
而陆明的时间又很少,星期天离开营房都得请假。只有电话,几乎每周通三次电话和他保持联系。
天已完全黑了。路上的行人愈来愈少,天冷,人们都急匆匆地赶回家去。
一阵风迎面扑来,她不得不竖起大衣领子,用手捂住嘴。她怕刚吃过饭的胃里灌进去凉风,不然的话,夜里胃又该疼了。只要她的胃一疼,老毕那又粗又硬的手就会伸过来按住她的胃部。从来她就不习惯老毕这个动作,他的手只要一接触她的皮肤,就使她全身颤栗,比胃疼更难以忍受。可她可没有勇气推开那手,那是丈夫对妻子无比关心和怜爱的手啊!
再走五步,就到电话亭了。
她站住了,犹豫不决是不是继续走过去。
他今天晚上在干什么呢?是在听英语讲座呢,还是在和哪位军人谈话?
一个军人总是忙得很,一个想拿到大学文凭的军人就更忙得很,一个想拿到文凭而又喜欢写点小说的军人就更更忙得很。
陆明就是这样的人,而且他还是个指导员。可想而知,他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大概要用计算机平分才能做完所要做的事情。
那天,是十天前吧,他在电话中告诉她电大要考试了,他不能考不及格,他已经三十岁了,无论如何要拿到毕业文凭。
她鼓励他,一定要考好,那个中篇她准备按他俩多次研究的方案亲自动手修改,她喜欢他的小说。还告诉他,为了让他安心学习半个月不通电话了。
算了,别打扰他了。
她往后退了两步,可是,多么想听听他的声音啊。十天来,她觉得生活中象少了什么,每一次电话铃响,她都会心惊肉跳,都想奔过去听听会不会是他的声音。她知道,他不会打电话来,军人都有这样的特点,说到的事一定会做到。
他是个让人一看就感觉出有种力度的男子汉。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明亮而闪着智慧的眸子。这种类型的男人尤其说话算数。女人都喜欢这样的男子汉。
他也许考完几门了吧?要不拨通电话问问他的考试成绩?顺便告诉他中篇修改的情况。难道他会不关心他的中篇吗?那是他的心血凝成的结晶啊!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
忽然,他发现有个影子在跟着她。象每次一样,她只要是晚上出来,这个影子就会跟着她。她的心都抽紧了,不是害怕,而是气恼。
“晓东,你不做功课,又出来干什么?”她没有转过身去,便知道那影子是谁。
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从黑暗的墙角走过来,低头站在她面前,怯场怯气地说:“爸爸说天黑,让你别走远了。”
“我一个大人,丢得了吗?”她忿忿地说完,又有些后悔。干什么发火呢?人家不是关心你吗?
晓东噘着厚厚的嘴唇不吭声,眼睛直怔怔地瞅着她。
她不得不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柔声细语地说:“好晓东,天太冷你先回去吧,我散散步,一会儿就回家。”
晓东象个五岁的孩子,听话地点点头,闷声闷气地“哎哎”了一声,乖乖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她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时常复发的羊痫疯病把他弄得傻乎乎的。十五岁了,智力还不如十岁的小孩。
晓东对她很依恋的,象个离不开母亲的牛犊。不仅仅因为她现在是她的继母,更因为她曾经是他的老师,他的班主任。
那是她刚当老师的时候,正赶上往各班分留级生。
晓东站在校长办公室的墙旮旯,听着老师们的争论。她也在场,是刚接班主任的工作,恰好是晓东应该留的那个年级。那个年级共有四个班。校长在给大家做工作,谁也不愿收这个又笨又犟又有抽疯病的学生。
她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个可怜巴巴的男孩,没有说话,她初来乍到,不好多说话。
校长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个圈子,然后说:“看来只好抓阄了。谁抓着算谁的。”
有人撕好了纸,有人在纸上写了字,有人把纸揉成纸团,校长拿在手中又撒了出去。
晓东用那种乞求买主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望纸团,望望老师们的手。
三只手伸出去了。白白胖胖的手,细细长长的手,瘦骨嶙峋的手:三只不同的手在快触到纸团的时候,又不约而同地停住了,似乎在考虑哪个纸团才不会让自己沾上晦气。
雅丽起初被这种处理办法惊呆了,转而又被这种处理办法触怒了。刚从大学毕业还保持着血气方刚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是学生!是孩子!是人呀!他不是牲口,不是物品,怎么能抓阄呢?
她什么也不考虑,迅速伸出早就出汗的手,一下子把四个阄全抓到自己手中。
“这个学生我要!”
她没有看别人如何惊讶,如何嘲讽,如何挤鼻子弄眼,径直走到那站在旮旯的男孩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用激动,发颤的声音说:“走,到咱们班去。”
事后在一次查阅学生登记表时,她才知道这个没人要的学生是作家毕采生的儿子。而毕采生是她尊敬、崇拜的人呵。她听过他的课,还向他求教过小说创作经验呢。
如今,他和她已经成为一家人。她还成为他儿子的母亲。
她又叹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时候走到电话亭了?恰恰正好二十步,看来是天意了,既然是天意就不要违抗吧。
她从不打他的手机,因为他忙,手机永远是关机。
她不再犹豫了,摸出硬币塞了进去。
拨动着心中的号码,占线,再拨……
“喂,教导队吗?请找陆指导员。”她觉得心又卜卜跳得乱了套。听着那边传呼的声音,好象爬完一座大山,自己都觉得自己喘喘嘘嘘了。
“我是陆明,你好吗?”多么悦耳的声音。
她笑了,长长的眼睫毛扑闪着,掩盖着乌黑眸子里流泄出来的欣喜。
他考完三门了,成绩优秀,他急于想知道中篇的情况。她希望他来一趟,到哪儿?编辑部星期天不上班,而他只有星期天有空。当然是到她家去,也可以听听作家毕采生的意见。老毕会欢迎的,他对业余作者是热情的。当初她也是业余作者,他对她关心极了。“什么不一样?别开玩笑了,星期天一定来,不许失约。”
她久久地,久久地不想放下耳机。那边已传出“嘟嘟”的声音,她还把耳机贴在脸上。
原来事情如此简单!折磨了她好几天的事情一下子解决了。心情如此轻松、愉快!
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心里此刻象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感,胜利感,开始扩张,升温,漂浮!似乎挣脱了一道无形的束缚。
她含着微笑走出了电话亭。
陆明放下电话,推开值班室的窗户,对着天上的明月长吁一口气。
“你们当兵的就象那天上的月亮,明净纯真,但却没有热情。”
他忽然想起了这艾怨的声音,是那位经人介绍通了几封信的女大学生的声音。
她模样儿长得不错。听过英模报告后想找个军人,但她却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军人。陆明被她的那些电影招待会、音乐会、舞会弄得手忙脚乱只好统统婉言谢绝。
她希望挽着陆明的胳膊到大学里转一转,出一出风头。可是他却总提不起兴致满足她的要求。换句通俗的话说,就是总不来情绪。最后,她得出个结论:“这些大头兵都是冷血,我这辈子再不找军人。”
真的是冷血吗?
他冲月亮笑了笑,点了支烟吸着。
从前天晚上开始,他就老在值班室外面转悠,每一次电话铃响,他的心都被震动。可是一次又一次失望,她不会来电话了。
仅仅是想了解那个中篇的消息吗?
这部中篇花费了他不少精力。他写了半年的时间,改过五稿。军人的业余时间是有限的。晚上九点必须熄灯。而熄灯前又有干不完的事情。他只好买个手电筒,夜里趴在床上写。同屋的连长吴欣一咳嗽,他就关灭电筒,待他又发出鼾声后,再接着写。
他写的是一个战士的恋爱故事,这战士只有二十二岁,参加了一次战斗。他心中偷偷地爱着一个卫生员,但是不敢表白,在战斗中他负了重伤,失血过多奄奄一息。当时药品已不多了,卫生员拿着唯一的一支针要给他注射时,他拒绝了,但他却提出了一个要求:“吻我一下。”这要求令年轻的女卫生员发窘,她只有二十岁,还从未接过吻呢。但是,当她看到战士的眼睛中渴望的神色时,她忘记了羞怯,捧起战士的头,轻轻吻了吻他那已经发凉的双唇,小战士含着微笑离开了人间。
这个故事不是陆明杜撰出来的,是老首长讲给他听的。不知为什么,他老是为这件事感动,谁说我们军人是冷血!谁说我们军人没有感情!
于是,他就动手写了,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写了那么多字,成了一个中篇。
他把小说寄给外地一个刊物,不到两个月就退回来了,铅印退稿签,看不出退的原因是什么。
有一天他翻开省报,看到了《山泉》的广告他才知道本市也有文学刊物,他希望编辑老师能给他指出不足之处来,他决定亲自携稿登门求教了。
他想象中的编辑老师们大概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头。他们一定会象大学教授那样滔滔不绝地讲出许多创作经验,他有些忐忑不安地叩开编辑部的门,没想到是位年轻漂亮气质极佳的女编辑接待了他,她就是雅丽。
陆明老忘不了雅丽在看他的稿子时的情景,她先是默默地听他讲述小说构思经过,然后就一页一页地看了起来。她看得那么认真,似乎忘记了陆明的存在。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放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随着她的一颦一喜,他的心也在一紧一松,后来,他发现她看着看着眼圈红了,随着一滴泪珠从眼角涌出来,在脸颊上慢慢地流着。他被她的神态感动了,也觉得眼眶热乎乎的。
她读着他的小说,而他呢,却读着她脸上的表情。两人都沉浸在特殊的气氛中,谁也忘了自己的存在。
两小时过去了。
小说翻完了最后一页,她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时,一对乌黑的眸子放出一种奇光异彩,目光发蓝,深不见底……
他望着她,凝视着她,觉得头在膨胀。
沉默,感人心魄的相对无语。是十秒钟,还是半个世纪?
“很感人,很感人的小说呵?”她开口了,象轻轻的叹息,而这叹息中每一个音律都被他摄取了,即刻在他心中引起巨大的反响。他觉得自己的脉搏跳动加快了,他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撞击胸腔的“咚咚”声。
“不过,文笔还显粗糙,有几个地方还要再斟酌,我再好好看看,有时间咱们再商量,好吗?”她平静地说着,面颊上的红晕已消褪了。
他告辞时,给他敬了军礼。
她笑了,伸手跟他握别,并说:“我爱人也是写小说的,他叫毕采生。我把小说稿让他也看看”
毕采生?她爱人是作家毕采生?他上学时语文课本上还有他的小说呢。
他大概已五十多了吧?可她……
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淡淡一笑,点了点头:“再见……”
后来,他和她就有了电话的联系。谈话当然离不开讨论那篇小说,但是他却能够抓个空子来段小幽默,他喜欢听她那很有磁性的朗朗的笑声。
烟蒂快烧到手指头上,陆明才从回忆中醒过来。值班的小战士守着电话,正呆呆地注视着指导员。
他掐灭烟头,摸了摸小战士的头:“小鬼,别打嗑睡呵。”说完就走出了值班室。
连长没有在屋,陆明拧开台灯,打算复习一下英语,但是那字母象一个个小蝌蚪蹦来蹦去,怎么也排不成队了。
算了,让那些“ABC”先歇会儿吧,他合上课本,取出了枕头下面的日记本。
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在日记本写点什么,这已成了他的习惯。过去,他常常把自己写的日记念几段给连长听听。连长从来不写什么日记,但他喜欢听陆明读日记,尤其是涉及到对当前形势的看法,或者是对某位上级的工作方法有不同的见解时,他总会呵呵笑着落说:“看不出你小子蔫萝卜辣死人哩!”
陆明的日记,成了他和连长交换思想的工具。许多不便于说的话,往往在他念日记时说了出来,两人躺在床上争论一番,议论一番,很快统一了看法。
可是,有一段日子了,陆明再也不对连长公开他的日记了,晚上写的时候,也是赶在连长不在屋时写,写完后就塞在自己枕头下面。
一句话,他有了秘密。
陆明把门关好,然后才开始写他的日记。
和每次一样,他都要不厌其烦地重读那几篇日记。脑子里便演电影似的重复他和雅丽交往的一幕幕情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