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孔月小芬和孔月小芳是双胞胎姐妹。她俩同一天走进后山镇实验小学我们四一班教室，就吸引了我们的目光。我们三十二个人齐刷刷地盯着她俩看，一眨不眨，怎么也回不过神儿来。只见她俩笑嘻嘻的，一起对大家说：你们好！
　　 听着班主任于大宝老师的介绍，我们涌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好奇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她俩长得太像啦，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不像。双胞胎我们也见过，从来没有如此像的，简直分不清谁是谁；再一个是，她俩的名字居然都是四个字！这可是我们开天辟地第一回见。
　　 如果说在我们那个年代有什么稀罕东西，估计这姐妹俩的名字就可以算一个了。我们甚至纳闷儿，当初她们的父母给她们起名时候，为啥不叫个孔月芬孔月芳或者孔小芬孔小芳，非要叫个孔月小芬孔月小芳呢？这是我们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当然了，无论是孔月芬孔月芳，还是孔小芬孔小芳，都太普通了，放到茫茫人海里根本不显山不露水。可是加上一个“小”字或者“月”字，这么几个不起眼的字组合起来，效果就天上地下了，就与众不同了，就让人刮目相看了，就让我们感到新鲜有趣，怎么也放不下了。
　　 我们在课余时间兴致勃勃地研究她俩的名字，研究来研究去，一致认为，她们的名字好倒是好，关键在于不应该姓孔。批林批孔如火如荼，我们红小兵也奋不顾身投入到了运动当中，赛诗会一个接着一个，惟恐自己落后。她俩倒好，居然跟这个朝思暮想“克己复礼”、企图搞复辟闹倒退、和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对着干的孔老二姓了一个姓，这是什么性质的错误？当然这并不是她俩的过错，姓什么不姓什么一点儿也不由人，谁也能明白这一点。但是天底下那么多姓氏，哪个不能姓，偏偏要姓孔呢？哎，怨只怨她们的父亲，她们的爷爷，她们的老先人，不该姓这么个反动的姓。
　　
　　 二
　　 这姐妹俩看上去好像没啥区别，其实还是不一样，主要体现在两个人说话上。姐姐说话粗声大气的，妹妹则是细声细气的。所以她俩一张嘴，谁是谁，一听就清楚，哄不了人。
　　 姐姐孔月小芬说话虽然粗声大气，可是深得人心，同学们说她一说话就带出了好多的豪气，没几天她就赢得了一众女生的欢迎，男生也想表示一下欢迎的意思，可惜那个年代男女生之间还是有所忌讳的，所以只好让女生把这个专利拿走；妹妹孔月小芳说话细声细气的，按同学们形容是蚊子哼哼似的，就带出了一丝怯意，很是叫大家看不上。就连于老师看她姐妹俩时候，目光里也呈现出一种区别对待的意味。平时课堂上，常常点名孔月小芬站起来回答问题。听着孔月小芬响亮的嗓门儿，于老师脸上就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三
　　 班主任于老师，除了带我们的算术课，还带唱歌课。这天，于老师用他的破锣嗓子教我们唱了一首歌：“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嘴上讲仁义,肚里藏诡计。鼓吹克己复礼,一心想复辟。红小兵,齐上阵,大家都来狠狠批!”半堂课下来，这首歌唱来唱去，大家都有些厌烦了，可是不敢表现出来。这时候，班里有名的淘气鬼崔小利大显身手了，他妈是我们学校带五二班的蔚老师，因为蔚老师和我们于老师不大对头，这个崔小利也就常常变着法儿跟于老师“拧”，现在，他阴阳怪气地跟着于老师唱，一边唱，一边还摇头晃脑的，一下子就被于老师给发现了。于老师勃然大怒，脖子上的青筋爆得老粗老粗。他吼喊崔小利站起来，然后“滚”到讲台上，要立刻马上开他的斗争会。一听斗争会，崔小利的瘦长脸一下就黄了，汗都淌了下来，老鼠眼一个劲儿地眨巴着，我们看着直想笑，当然不敢笑，都使劲儿憋着，一个个东张西望，妄图转移于老师的视线。
　　 于老师可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他嘴巴一扯，说：“还不知道个你们？想笑就笑吧。”于是教室里哄堂大笑。崔小利也趁机咧嘴笑了笑，于老师一声大喝：“不准笑！”崔小利就不笑了。这小子捣蛋归捣蛋，一般情况下，还是识眼色的，知道个深浅利害的，尤其是看到我们于老师真的火了时，他还是有所顾忌的。
　　 这时候孔月小芬举起了手。于老师让她有话快说。她站了起来，说：“于老师，我认为不应该把严肃的事情开玩笑。”于老师就说：“对啊对啊，咱这就严肃批评崔小利！”崔小利一个劲儿冲孔月小芬瞪眼睛。孔月小芬假装没看见，一直盯着于老师看。而我发现，从始至终，孔月小芳都没吱声，只是悄没声儿地坐在那里，脸儿红红的。
　　
　　 四
　　 天气热起来。同学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用洗干净的酱油醋瓶子带来了课间喝的东西，有的带的是纯粹的白开水，有的带的是甜根苗水，有的带着糖精水，也有的带着绿豆汤，还有的带着米汤。孔家姐妹与众不同，她俩带的是冰糖水，这可是稀罕东西，我们一走进教室，就能闻到浓浓的甜丝丝的冰糖味道。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孔月小芬和孔月小芳都十分大方，让我们都来品尝冰糖水，哪怕是一人一口呢，她俩看着大家喜笑颜开的样子，也是挺开心。到最后她俩反而喝不了几口了。大家过意不去，她俩还安慰大家呢：“没事没事，我们回去还有呢！”
　　 实话说，她俩这话让我们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我们喝糖精水都感到奢侈的情况下，她们却能随随便便喝到冰糖水！她俩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呢，居然每天家里学校都能喝到冰糖水！可我们也只是想一想，只要每天能品尝到冰糖水奇妙的味道，管那么多干嘛呀？
　　 但是有一天生出了一些枝节，崔小利太不省心了，这天，他也公平合理地享受到孔月小芬的冰糖水后，巴咂巴咂嘴巴说：“好喝倒是好喝，不过大家可要小心啦，这资产阶级的东西会腐蚀人的……”同学们听了都一蛙声轰他：“干嘛呀崔小利，你讲不讲理啊？”“得得得，这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有毒，你别喝啦！”“……”大家群起而攻之，崔小利灰溜溜的，仍然不服气地咋呼道：“你们等着瞧吧，事实胜于雄辩……”
　　
　　 五
　　 有一天下午下课后，于老师喷着唾沫星子，给我们布置了一个课外作业，写一篇批判稿，明天开批林批孔大会发言用。还再三再四强调说，到时候大家一定要踊跃发言，别拉了班里的后腿……眼看于老师唾沫星子飞溅，话匣子又打开了，照这样还不知拖堂到什么时候，我们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齐声喊道：“于老师你就放心哇，我们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于老师这才喘了一声粗气，往后直了直微驼的背，挥手放我们下学回家。
　　 第二天一到校，于老师就检查我们课外作业完成情况。全班三十四个人，只有十三个人写了批判稿。于老师重点表扬了这十三个人，余下的二十一个人，于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于老师说，咱先去开批判会，回头我再收拾你们！可惜还没等到于老师收拾我们，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占了上风，破坏了于老师的计划。以至于于老师好像压根儿记不得收拾我们这码事了。
　　 写了批判稿的十三个人里，孔家姐妹双双名列其中，而且于老师说，她俩写得不一样，显然不是像某些同学那样照抄的。这让我们很羡慕。而且我还很惭愧，因为我就是照抄者其中一个。于老师果断地选择了几个同学上台发言，其中就有孔月小芬。于老师还再三跟孔月小芳说，不安排她发言不是说她发言稿写得不好，主要是因为她姐姐嗓门儿洪亮，适合发言。于老师这些画蛇添足的话，说得孔月小芳脸蛋子红彤彤的。见大家纷纷看她，孔月小芳的脑袋越来越往下倾，而且还流出了眼泪。到最后，她干脆就把脑袋扎到课桌下面去了，只有两个肩膀还在微微地一动一动的。
　　 “就会流尿水子，真没出息。”
　　 “就是，真给我们女生丢脸。”
　　 “……”
　　 有同学在窃窃私语，于老师及时制止了：“別嚼舌头根子啦，你们，”他少有地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同学之间要真诚友爱……”若干年之后，我还经常想起于老师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
　　
　　 六
　　 学校开批林批孔大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一次都是声势浩大，令人大开眼界。这次也是如此，一进入会场，浑身就不由自主绷紧了。会场是在我们学校操场上，靠北边搭了一个土台子，土台子上摆放了两张课桌，桌子后面有七八把椅子，那是学校张书记、革委会杜主任、黄副主任、李副主任、团委书记小刘老师等几个负责人和贫管会主席老范的专座。操场上，按年级大小从左至右站立着全校师生。大家一个个群情振奋，在值周老师赵飞燕的带领下，嘶哑着嗓门儿，高呼口号：
　　 “把批林批孔运动进行到底！”
　　 “打倒孔老二！”
　　 “砸烂林彪的狗头！”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历史车轮不能倒退！”
　　 “谁要搞复辟，就让谁灭亡！”
　　 “……”
　　 烈日下，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接着，由贫管会主席老范主持，各年级各班的同学先后登台，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声讨林彪孔老二的反革命罪行，把会场气氛一次次推向高潮。我们站在艳阳下，感受着革命的潮流滚滚向前，是任谁也无法阻挡的，心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兴奋。
　　 当我们四一班的孔月小芬登台发言时，我们用百倍于其他人的热情给她热烈鼓掌，双手都拍红了，拍疼了。我看到孔月小芬脸儿红彤彤的，以为她很紧张，正为她担心呢，她一张嘴，我就放下心来了。她的普通话说得十分流利，抑扬顿挫把握得恰到好处，那些批判稿里的字眼随着她的声音，仿佛也有了活力，听着就让人心里热烘烘的。当她说到“林彪继承孔老二的衣钵，妄图让历史的车轮倒退，我们绝不答应！”时，会场上又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七
　　 但是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们都诧异不已。五二班的班主任蔚老师突然大声喊道：“打倒孔老二的孝子贤孙！”
　　 正当大家为这句莫名其妙的口号大惑不解时，蔚老师接着说：
　　 “大家可能不知道，这个孔月小芬是怀着什么目的来发言的。实际上她这是为了遮人耳目，为她反动的资产阶级家庭反攻倒算做准备……而大家更不知道的是，孔月小芬背后的指使人是谁……”
　　 “是谁？”
　　 “是谁……”
　　 “……”
　　 会场上群情激愤，质问声此起彼伏。
　　 “就是于大宝于老师！”蔚老师转脸瞅一眼于老师这里，接着说，“就是于大宝老师暗地指使孔月小芬的。而孔月小芬的爹是资产阶级右派，早被革命群众专了政，住进了牛棚……”
　　 会场上彻底乱了套。台上的领导们面面相觑。革委会杜主任的红脸越红了，直拿眼瞅旁边的学校张书记。张书记冷着脸不说话，如同泥塑木雕。其他领导们有的站了起来，搓着手团团转，有的还在那里坐着，东张西望。贫管会主席老范啪啪地拍着桌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安静！大家安静！”可没人听他的。我们于老师跳着脚，破口大骂，说蔚老师不要脸，因为私人之间的矛盾故意上纲上线，给人栽赃陷害，不得好死！
　　 “栽赃陷害？上纲上线？”蔚老师冷笑一声，说道，“难道说她们的老子孔宏图作为孔老二的孝子贤孙被打倒被专政住进了牛棚是我说假话？难道说你于大宝老师不是故意为这个反革命资产阶级的后代做挡箭牌？”
　　 这时候，孔月小芬“咚咚咚”地从台上跑下来，冲着蔚老师大声说：“不许你污蔑我爸！不许你污蔑我们于老师！”她的圆脸涨得通红，随着急促的说话，小胸脯一起一伏的。孔月小芳也不管不顾地从我们班队列里跑过去，跟蔚老师激烈地争辩了起来。
　　 乱哄哄中，孔月小芳突然脸色煞白，“啊——”地尖叫了一声，就扑通倒了下去。我们班的人争先恐后地跑过去，于老师撩开长腿跑在最前头。
　　 批判会被搅成了一锅粥。
　　
　　 八
　　 当天，于老师坚持把孔月小芳送进了县医院，留下孔月小芬照看。我们这才知道，孔月小芬孔月小芳姐妹俩的家庭是这样不一般。原来她俩是跟着姥姥住在我们这个小镇子里的，至于爸爸和妈妈的遭遇，她俩也不清楚。现在，孔月小芳住了院，只有孔月小芬和姥姥陪在身边了。又隔了些天，听说孔月小芳出了院。据说她虽然出了院，但神志还是不清不楚的，有些痴呆的样子。
　　 自此以后，孔月小芬孔月小芳再没有来学校。她俩的座位于老师一直给她们留着，好像是准备她俩在某一天再次走进教室来，笑嘻嘻地冲着大家说：你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