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两个月饼
天涯万里,隔不断父母儿女血脉之呼唤;乡愁一缕,总还有兄弟姐妹深情的关爱。情深似海,游子心挡不住乡愁如缕之召唤;血浓于水,流浪人总还须慈亲心酸的关怀。
——作者题记
那是8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在东莞厚街一家大型鞋企上班。中秋节前夕,因为奶奶80大寿,我请了半个月探亲假,匆匆踏上归途。
经过客运大巴20多个钟的长途颠簸,我终于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披星戴月赶回了巴中的家乡。
从小镇下车要走十几里山路才到我依山傍水的家,背着两大包行李的我,一身疲惫地爬上了蜿蜒曲折的山路。此刻,东方刚露鱼肚白。
广东是一片改革开放的神奇热土。回家乡时,琳琅满目的特产食品、热带水果、棉纱服装、家电玩具充斥了我的大包小包。——用以向家人和乡邻证明我不虚广东之行。
来到我家对面的一个山岙,我累得实在走不动了,便坐在一块光洁的山石上歇息。
从这里甚至可以远远地看见我家那雪白的两层楼房,正掩映在小河对岸那片青翠欲滴的竹林中,显得耀眼而幽静。
“唉,终于到家了。”看着故乡熟悉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一股浓浓的乡情从心底喷薄而出,一浪一浪冲击着我填满了都市喧嚣的心灵。那些已然远逝、沉淀在记忆之河的陈年往事,就象电影中一组组慢镜头,此刻在我脑海中来来回回地穿梭、盘旋、飞舞。
唉,南国打工三年,乡情象家乡山包上齐肩的蒿草一般在心头疯长,而今终于在重归故里、面对故乡熟悉的一切时豁然释放。我吐了一个烟圈,不由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正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叔叔,你是从广东打工回来的吗?”
我猛地一侧头,看见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女孩。起得真早呀!
小女孩年纪约七八岁,削瘦的身材,穿着一件长袖粉红花格布衬衫,两只小眼睛忽闪忽闪的,脸蛋白里透红,模样儿乖巧伶俐。
“是啊。小朋友,你怎么知道?”我笑着问。
小姑娘用手拘谨地搓弄着衣角,低低地说道:“我爸爸妈妈也在广东打工。”
“是吗?那很好呀,他们在外面打工挣钱,供你读书,给你盖楼房,回家时还给你买好多好多新衣服和小玩具哩!”
小女孩听了,没有吭声,头垂得更低,半晌才细细地说道:“他们去了三年,一直没寄钱回家。我和爷爷好想他们,可是,晋晋、灿灿他们说,我爸爸妈妈跑到外地不回来了,他们不要我和爷爷了。”
“哦?”我的心不禁一颤,看着小女孩挺伤心的模样,我连忙蹲下身打开旅行包,抓出三个月饼和一大把饴糖递给她:“来,小朋友,吃糖。你看,还有月饼!”
小女孩抬起头,看了看我手上的东西,眼睛忽然亮了亮,伸手想拿却又马上缩了回去。
“别怕,这是叔叔送给你吃的。”我说。
小女孩看看我,再看看我手上的月饼和糖,终于将双手在衣角上极快地擦了几下,伸手接了过去。
“小朋友,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小女孩。
“我爸叫汤志杰,我妈妈叫马桂花,我叫汤媛媛,是我爸给我取的名字。叔叔,你认识我爸爸妈妈吗?”
汤志杰?我的心猛地一跳,脑海里立时闪现出一个穿着保安服,脸蛋圆圆胖胖的中年男人的形象。那是一张总挂着吊儿郞当和玩世不恭神情的脸孔。
“你认识他们吗?叔叔!”小女孩见我未作声,愈发急切地问。
“叔叔认识,我们还在一个工厂上班哩。过些天我还要回广东,到时候,我叫他们回来看你和爷爷,好吗?”
“真的吗,叔叔?”小女孩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与激动。
“当然……当然是真的!”不知为何,一向沉稳和胆大的我,面对小女孩那清澈如水、闪烁着无限兴奋和期待的眼神,竟从心底泛出几分虚伪和怯懦之感。
“谢谢你啦,好叔叔!”媛媛给了我一个“熊抱”,她笑起来的模样真可爱。
“请你还给我爸爸妈妈说,我和爷爷好想他们,叫他们不要到处乱跑,多挣些钱,早点回家建新房……”媛媛的脸上已没有半点忧郁,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好的,叔叔一定给你把话传到。叫他们早点回家过年!”我又抓了一大把糖给她,紧接着说:“拿回去给你爷爷吃。”
告别媛媛时,媛媛突然问我:“叔叔,你回广东还是走这条路吗?”
“是呀,从这里到镇上,再坐汽车去广东,”我笑着安慰媛媛:“放心吧,我一定会叫你爸爸妈妈回家过年的,到时你等着放好大好大的烟花爆竹吧。”
穿过家乡那条古老的石桥来到河对岸,我还看见媛媛伫立在山岙边出神地望着我,目送着我走向晨曦铺洒、炊烟袅袅的村庄。
那一刻,我真的为这份真稚的童心而深深感动。
假期一转眼就到了。离开故乡那天,我起了一个大早,告别家人,踏上回东莞的路程。
山区的秋天凉意袭人。寂寥的旷野在薄薄的晨雾中显得恬静而空远。微风抚面,崎岖的小路上布满了秋露,清新冰凉的空气让人呼吸吐纳之间神清气爽,却又感觉到有些冰凉刺肤……
爬上山岙,我又想起了那个叫媛媛的小女孩。
其实,我不但认识他爸爸,而且以前和他真的同在一个工厂上班。只是,他却在今年初离厂出走了,带着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河南女孩跑到深圳鬼混,不久前被公安机关当作无业流民抓了起来……后来在老乡、朋友的帮助下交了几千块罚款后,才把他们保释了出来。他老婆一气之下也出了厂,跟一个在业务往来中认识的福建人住在了一起。就这样,好端端的一个家庭,说散就散了。
想着想着,心头不觉有些沉重。快到岙顶时,我耳朵里似乎传来了小媛媛叫我的声音。
我一愣,抬头便看见媛媛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衫,瑟瑟缩缩地站在岙顶背风处望着我。我跑向她,一把把她抱起举在面前。媛媛脚上穿的塑料凉鞋已断裂了好几处,用针线缝合着。
“媛媛,你怎么在这里?”我把媛媛放下,看着她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和那清秀的小脸蛋,充满关切地问。
“叔叔,你说过,回广东还是要从这里走嘛!”媛媛说。
我心里不禁一震,急切地问:“这么说,你每天都在这里等叔叔吗?”
媛媛没有吱声,低下头用手使劲搓弄着衣角,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哎呀,你怎么这么傻呀!快回去,你看,这天挺冷呢!”我握着她发红的小手,心里感动万分。
媛媛说:“叔叔,请你回广东后叫我爸爸妈妈寄些钱回来吧,我……我想读书!”说完,她的眼里已包满了一眶泪水。
“好,好,叔叔一定帮你把话传到,一定叫他们寄钱回来让你读书,好吗?快回去,别冻坏了。”
媛媛用力地点了点头,接着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勉强做出了一个笑脸……
于是,我提着背包上路了。
沉思着走了好长一段路,我回头看时,媛媛还站在岙顶目送着我一步一步走向小镇。
“唉,爹娘疼爱儿女愿,天下父母同此心。”我在心底长叹了一声。正在这时,晨风中又传来了媛媛的大声呼喊:“叔……叔……,等
……等……我……”
我回过头,只见媛媛一路小跑向我奔来,瘦小的身子在窄窄的山道上一晃一晃的,真让人提心吊胆。
我十分诧异,难道她想跟我去广东寻找她的爸爸妈妈吗?
待到近了,媛媛已跑得气喘吁吁,小脸蛋被秋寒之气吹打得红通通的,小嘴里吐出一股一股白白的热气,在晨风中显得节奏分明。
来到我面前站定,媛媛急急地从衣袋里掏出两个纸包递给我,上气不接下气说:“叔叔,请你把这个捎给我爸爸妈妈,好吗?”
我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差点叫出声来,里面包的竟是两个月饼和一大包饴糖!——这不正是我前几天送给她吃的么?
“媛媛,你这是干嘛?”我问。
“叔叔,这月饼真好吃,我和爷爷都吃了,我爸爸妈妈还没吃呢。请你带去给他们吃,好吗?”说完,那双充满童稚的小眼睛里充满了乞求。
“呯!”那一刻,我只觉胸膛里一下爆炸开来,一股热热的、酸酸的东西涌上喉头,泪水一下子涌满了我的眼眶……
“好,叔叔一定给你带到!”我蹲下身,紧紧地搂住媛媛,任由一汪泪水簌簌而下。
良久,我松开了媛媛,郑重地将纸包装进背包,重新踏上了去镇上赶车的路途……
走了很远,我回头看时,小媛媛还一动不动地立在山路上,伫立在晨曦中,衣衫飘飘,正向我挥动着小小的胳膊。
“媛媛再见!”我回头挥手向她大声喊道。
“叔叔再见!”媛媛稚嫩的声音在晨风中飘送过来,清亮而悠远……
回到工厂后,作为企业刊物的主编,我通过多方联系,终于将汤志杰和马桂花找在一起谈话。那天,在东莞厚街的一家烤鱼店里,我将两个已经发酵变质的月饼和一把早溶化了的饴糖摆在他们面前,缓缓讲述着媛媛的故事。
还未讲完,这对反目离乱的苦命夫妻已经泣不成声,相互抱头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