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情从来就没有这么低落。
　　 如果我不告诉他航班的时间，他就不会在机场入口处出现，我会把那份惆怅带上空中，在起飞时随着心的下坠，沉淀消化一部分。剰下一部分，飞机降落时，当心悬起，我再把它吐出，变幻成云朵，尽管它非常忧郁，但我便不是每时每刻都在仰望天空。
　　 如果他在我眸前出现的瞬间，不要戴上那付该死的墨镜，至少我可以读出一个答案。我会在第一时间，准确无误传达我的信息，包括我的喜怒哀乐。
　　 真的，我一点都不喜欢迷语，这些毫无意义，占据着记忆细胞的东西，会压迫脑精神，而我，偏偏又是一个特别在乎任何细节的人。
　　 一颗在云海上飘浮的心，是非常不踏实的，就像我睡着时不愿意有梦。任何梦境，都会让我醒来时，久久无法消遣。有如我现在，无法想像山川、河流、大海，还有那些赤黄橙绿青蓝紫的颜色。
　　 但它们的确真实存在，存在于那阳光也无法穿透的云层之下，隐藏得像自己脑海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神秘。
　　
　　 二
　　
　　 登上坎坷不平、褐色礁石堆垒的码头，周围弥漫着刺鼻的鱼腥味，让我忍不住直冒酸水，想吐又吐不岀来，对这座海岛的印象，就像憋屈在肚子里一股腌脏之气，发泄不出来。
　　 为了覆行男友家庭曲线救国的路线，我是顶戴支教这顶美丽的光环，抱着游山玩水的态度，来到这座边远的海岛，一年后，再回到我美丽的江南古城。
　　 可是，这里的一切，便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富有诗情画意，那些椰树、棕榈、槟榔，软细的沙滩，还在南方之南。
　　 学校的建筑，和当地的民居一样，清一色手工凿出的石条板材砌成，不远处几百米高的岩峰，经过多少代人的开采，只剩下半壁江山。
　　 不知哪一任校长也太有才了，別出心裁，号召学生们捡来牡蛎壳，堆成了一米多高的墙垛，将几栋古堡似的校舍和一块操场，围在中央，有如中世纪欧州封建主的领地。
　　 学校有八位老师，四位是本岛人，上完课他们就回家了。其中四个留校老师，只有我一个是女的，宿舍和学生们混杂一起。那些学生都是附近小岛的渔民子弟，一个学期难得回家二次，不方便，每次都要家长摇着舢板船来接送他们。
　　 这些学生，有的才七、八岁，一天三餐，在围墙脚边，搭起三块石头，一口小铁锅，架在上面，又是焖饭，又是煮菜。那些干枯的牡蛎壳，已经被柴烟熏得腊黑。
　　 我们老师，算是有个小厨房，挨着校舍盖起的，一间空徒四壁的丝棉瓦棚，大家一起合用。厨师当然没有，和学生们一样，自己动手，比他们优越的是，我们是用燃气灶，所以不像孩子们，手脏鼻孔黑，闹个大花脸。
　　 三位男老师，有二位是考上教师职业分配来的，一位姓徐，另一位姓范，他俩像舞台上相声演员，落差好大，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白一黑。他们来这里是没有选择余地，除非愿意失业。还有一位，姓林，和我一样，也是来支教的，已经二年了，不知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我报到时，他没有在学校，到大陆领新的教科书去了。
　　
　　 三
　　
　　 我的情绪是极其低落的，尽管徐老师和范老师，花了一个上午时间，帮我把房间仔细打扫了一遍，水泥地也用开水烫过，四壁糊了一层报纸。到了晚上，还是有几只蟑螂，在地上爬来爬去；那些蚊子，悄无声息，扑上来就是—口，是咬，不是叮；最可恨的那二只老鼠，目中无人，在窗台爬来爬去，时不时歪过头，贴着玻璃，冲着我，猥琐地挤眉弄眼。
　　 我不得不早早爬上床，放下纱帐，遮掩得严严实实，拿出手机，拔出了给男友的电话。
　　 我是带着哭腔的，那种想哭又必须压抑的痛苦，我只希望我的男友不要以为我在撒娇。因为我明白，即使我没有夸大其词，他也不会相信，我现在所处的环境。一个都市长大的孩子，他会认为我说的是天方夜谭。
　　 我现在后悔死了，这就是任性的代价。我考什么教师，当初，就是为了眼红那二个所有人都认为奢侈的假期，可以无拘无束地旅行天地。还有，逞什么强，证明自己有能力又怎么样，没能力又如何，结婚后，女人的光环依旧缺少不了男人的照耀。如果放弃这份职业，在男友父亲公司下做个文职人员，有这么孤独无助么。现在，也许正挎着男友的臂弯，慢步在江南运河柳堤坝上，看那霓灯交映的都市夜景；或是坐在一家雅致十分的一抺茶店，嗅觉着独特的奶油芬香，享受着恋人的呢喃絮语。
　　 早上，海岛是在讨海人那机船轰鸣声中醒来的。校长在办公室分配工作，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就木纳地跟着徐老师来到班级，面无表情，机械地和我的学生见了面。我满脑子都在想着，以什么理由和借口离开这里，就像个厌学的学生，随时盘算着逃课。
　　 几天以后，我才明白，除了当三年级的班主任，教一、二、三年级的语文，还要教初一的英语。这初一，是和我一样来支教的那个林老师，向教委申请，由市府批准下办的，全国也许仅有一家。海岛渔民的孩子，读完小学六年级，就再也没书读了，那几十海里的大陆，对他们来说，又遥远又陌生。
　　 原来，林老师支教二年还没走，就是为了完成他的雄心壮志，他想看到海岛出现第一批初中毕业生。
　　
　　 四
　　
　　 林老师，在学校，教所有年级的美术课，现在又当上初一班的班主任，一个人包揽了语文、生物、地理、历史四科的教学。好在学生只有二十几个，否则，批改作业都要让他吐血。英语、数、思想品德、由我和其它二位同事分担。除了我不置可否，那二位同事倒是积极配合，他们没什么说的，人家本来是可以走的，都义不容辞留下了，还敢有什么怨言，不就多几节课，反正海岛小得骑自行车绕一周都用不上半个小时，闲着也无聊。
　　 我对他的感觉不错，除了衣着不怎么讲究，还是一个非常干净的男生。这个干净，不仅仅是指他的外表给人的第一印象，还包括他的帅气和气质。只是我不怎么喜欢他的眼睛，不是说他的眼睛不漂亮，是他那双好看的眼睛，表情太丰富了，让人捉摸不透。
　　 他看事物是一种眼神，就像一个探头，总是要把触角伸入到更深的层次；对学生又是一种眼神，说起话来，手脚都和谐地联动起来，他们的表情总是由他带动着而变化；而和我们这些同事以及海岛人交往时，那恭谦的眼神后面，永远无法诠释他本人此时此刻的情感状态。
　　 除了和学生有喋喋不休的话语，他也很少和同事交流什么。特别是对我，一个多月了，话没讲上几句，似乎连正眼也没端正我几回。虽然我已经是有男友的人，便不在乎其它异性关注的目光。可是，作为女孩子的虚荣，这种漠然的态度，也让我忍无可忍。以牙还牙，我从不主动和他说一句话，看到他，也当着这世界没有他存在。
　　 开学不久，校长安排我和其它二位教语文的同事听过他的课，他讲的是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荷塘月色》。当时，我还纳闷，为什么把高中的课程讲给初一学生听。后来，从学生喜形于色的表情中，才知道他用心良苦，他是为了培养学生对语文的兴趣。
　　 这堂课他讲得非常成功，我虽然是学中文的，朱自清先生的作品自然也有不少的心得，但还是被他生动的赏析所吸引。他利用他美术的审美艺术，以图画的结构，剖析这篇文章。他在黑板上画了几组图，有田园般的屋舍，篱笆墙的柴门是虚掩的，与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连着。小路围着一口池塘，另一边用素描的手法画着高参的大树。树梢的不远处，是一轮明月，通过明暗留白的对比手法，让月光铺满一池荷叶和那一朵朵伸出细茎、形态不—的荷花。他以粉笔从小屋开始出发，仿佛自己就是作者，那意扬顿挫的中音，将课文的每个自然段娓娓道来，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也许他们便不理解文中的精妙之处，但他们每一双童真的双眸，都有一幅自己想象中绝美绝仑的荷塘月色，那些文字，就如一曲动听的音符，沁入他们纯净的幼小心灵。
　　
　　 五
　　
　　 中秋都过了，北方的冷空气迟迟不见南来，海洋的高温还盘旋在海岛的上空，郁闷的让人透不过气，一场突发骤变的气候正在酝酿着。
　　 气象部门开始红色预警，强大的台风已经在洋面形成，以毎秒四十米的速度往海岛方向移动。
　　 我在江南长大，暴风暴雨都难得见到，更谈不上台风的印象。只知道台风的厉害，但它的恐怖根本没有任何心里体验，所以谈不上惊慌。而且海岛上都是清—色古堡般的石头房，除了码头上那些陆陆续续驶入避风坞抛锚靠港的大小船只，显得有些异常，人们的表现便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家家户户把门窗都加固了一番。
　　 傍晚，风鼓动着榕树，挟持着呼啸声，响彻海岛上空，雨点像洒水似的，一阵一阵地，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为这奇异的天气异象感到兴奋莫名，也许离开这里后，这真实的台风景象，只能成为这一辈子中记忆的东西。
　　 男友已经为我的处境深感焦虑，一家上下正在活动。哪怕回不到城里，去附近的江南乡村，总比在这里不让人纠心。最坏的结果是辞职下岗，自谋职业。
　　 半夜，被惊醒了，台风像一团可以感觉到的物件向大地压来，竭斯底里的呼叫。大雨抽打着一切，开始让我感到可怕。我坐了起来，双手抱着肩，望着漆黑的窗外，偶尔，一道闪电撕开夜空，白森森的炽光，一闪即逝，把夜的模糊，重重地塞到我的心里。
　　 我和学生们住的这一排宿舍，正好迎着台风冲击的方向，玻璃在“啪啪”作响。
　　 我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哔哩哔哩”的响声，尖叫声，连成一片。不仅是我，还有学生的宿舍，在强大的冲击波下，玻璃窗爆碎了，风像流氓似的闯进屋里，席卷着—切，满耳听到的都是物件落地的声音。
　　 学生们已经拥挤到走廊，外面一片慌乱。我的门被敲得“砰砰”作响。纱帐被掀起，在我身边飞舞，像科幻片中的多脚章鱼，缠住我的肢体，我连下床的勇气都没有，不时发出凄厉的惨叫。
　　 门被踢开了，一道手电光向我射来，我绻缩在墙角，几乎是神志不清，任凭他们叫唤，没有一点反应。不知是谁，把我拦腰抱起，尽管当时只穿着薄薄的睡衣睡裤，尽管和男友也从来没有过如此亲近的肢体接触，但没有羞却，没有矜持，没有任何意识，恐惧已经让我麻木。
　　 到第二天晌午，他们给我送来一盒方便面，我才发现，睡在別人的床上。
　　 是林老师把我抱到他的房间，接下来三天的每个晚上，他都睡在教室里。直到房间的玻璃窗装好，我才搬了回去。
　　
　　 六
　　
　　 虽然床单还是我自己的，床却是属于一个于自己毫不相干男人，心里怪怪的，怎么也睡不踏实。
　　 他的房间好乱，桌子上堆满了书本和学生作业簿。一堆不知是穿过，还是洗好的衣服，搭在椅子的靠背上。门后挂着一个草绿色画夹，已经铺满尘埃，还可以看到几根残缺的蛛丝在摇来荡去。门的左边，一张粗糙的长方桌，占居了很大的空间，有笔筒，颜料盒，调色盘，纸张，画布。墙面上，杂乱地挂着油画，看日期，多是一年前的作品，主题全部于船有关。只有一张看来是这段时间才动笔，题目都有了，《我的初一班》，十几张桌子，二十几个人物，从石窗透过玻璃射入的光线，有强有弱，把十几张桌子，二十几个人物，聚焦在半圆的弧形光圈。不过，都是粗勒的线条，作品还在创作构思中。
　　 台风过后第二天，电是恢复了，可是网络依旧不稳定，手机电脑都用不上，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百无聊赖的心境。男友也从新闻中知道了我们这边台风的消息，打来了电话，关切地问候了一番。不过，这次我没喋喋不休地诉说，只是轻描淡写地把昨晚的历险三言二语带过去。我不会再喊狼来了，也不想学祥林嫂为她的阿毛唠唠叨叨。我发誓，无论他们活动结果如何，寒假回去，是再也不回来了，哪怕被开除公职。我想到白天那些为我整理房间，清除碎玻璃、水渍和贴墙纸的孩子们，怎么也要把这个学期挺过去。
　　 床单下好像是一本书烙得我左肩生疼，我掀开一看，翻出一本笔记本，打开扉页，马上合上了，是笔记，属于他个人隐私。
　　 但又忍不住再次打开，我相信，人除了求知欲，还有偷窥欲，我也不例外。没有人不会对他人的隐私无动于衷，这是了解一个人的最佳捷径。只是有的人违背了社会道德的准则，以它作为对付和攻击他人的武器。也有把它藏在心里，利用它作为理解对方的性格和生活方式，更好地于他人交往，尽可能减少人于人之间在相处时的矛盾，绝不以此来伤害对方。
　　 日记是断断续续的，更像随笔。
　　 林老师家在省城，就读于北方一所艺术学院美术系，攻的是油画专业。毕业后，受聘回到省城大学当讲师，是自愿申请到海岛支教。其实他的初衷便没那么高尚，很多出自于个人的目的。他喜欢海，喜欢船，这里有他油画创作的主题。要求到这艰苦的环境，仅仅是为了体验生活，为他的油画寻找突破。
　　 日记的开始，更多记载的是对海和船的体验和主题的构思，以及每个目触细节的幻觉产生的印象油画文字。后来，笔记开始更多关注到海岛的文化空白和学生们的生活学习状态。第二学期开学，有一段不多的文字，证明他曾经失恋过一段时间，精神很是恍惚。再往后翻，就是他要把海岛办成九年义务教育制学校的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