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离故乡，许多尘封往事已渐渐变得模糊。母亲在我心中，一直那么熟悉；也许因为太熟悉了，有时竟然忽略了她的感受。
　　 秋雨绵绵，思绪变得特别敏感。一缕秋风，吹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窗前翩翩起舞。刚接完母亲的电话，心情久难平静。秋叶在半空飘零，仿佛母亲洒落的泪花；恍惚中，时光倒回了二十年前。
　　 大学第一学期结束，学校放寒假。刚过完元宵，我便匆匆收拾行李，准备返校。
　　 临行那天清晨，天空幽暗，几颗憔悴的晨星有气无力，吐出几丝微弱寒光。北风肆无忌惮地狂奔，像一群发怒的饿狼。此时除了朔风萧瑟，乡村万籁俱寂。远处飘荡出来的零碎灯光，隐隐约约，似乎在无声宣示着：这是一个贫困县城的乡下村庄。
　　 大约六点，母亲准时叫醒了熟睡的我。迷迷糊糊中，我慌乱穿好了衣裤，蜻蜓点水式地洗漱好。还没坐稳，一大碗肉汤煎蛋面已经摆在我的面前，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狼吞虎咽，快要吃完时，才记起问母亲吃了没。母亲先是笑而不答，看到我吃得酣畅淋漓、大汗涔涔的样子，她才心满意足地回道，我早吃过了。
　　 这时，我情不自禁地仔细打量起母亲来：她的头发长而较乱，纤弱干涩，像一丛随意堆积起来的枯草。因为要早起为我煮面，她来不及稍微拾掇一下自己的头发。双鬓已染上些许银霜，和着冬季的寒气，像是刚刚淋了一场小雨。她的脸色黝黑，布满了黄褐色的雀斑。母亲的双手由于长年冬天不戴手套，早已皲裂破皮，沟壑纵横，爬满血茧；只要细看，几乎能窥见裂口底下的森森骨头。
　　 父亲患病未起，我和母亲都不忍惊醒他。吃完早点，我便拖着行李匆忙赶路了。在去村口公路候车的途中，母亲不顾我的再三拒绝，生拉硬拽，抢着帮我拎行李。
　　 母亲吃力地拖着笨重的皮箱和包裹，她瘦弱不堪的样子，宛如黑夜里一束暗淡的萤光，那么微弱，却很坚定，不会随风而灭！路经家门的长途客车很快到了，母亲帮我搬着杂而沉的行李上了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身影，我清晰地看见――刚才还笑容满面的母亲，瞬间变得热泪盈眶……
　　 岁月的长河有时风平浪静，有时也会遇到急流暗礁。我和母亲天然焊接的血脉里，亦曾经卷起过惊涛骇浪，令人感伤的同时，也倍感无奈。
　　 还记得初中毕业那年夏天，一天上午，一个乡下女亲戚来我家避难，准备在我家暂住几日。避难原因很简单——为了顺利生下第二胎（当时属于超生），躲避老家计生干部的“围剿”。
　　 当时父亲外出办事，家中只有母亲和我们几个子女。热情好客的母亲接到前来投靠的亲戚很高兴，中午准备了比平常更丰盛的午餐。
　　 饭桌上，六岁的小妹少不更事，同女亲戚的四岁幼子争抢一碗炖鸡蛋。我当时实在看不过去，在好言相劝数次无效后，愤而起身，用右手掌轻轻刮了一下小妹的脸。年幼无知的小妹自然不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越哭声音越大，撕心裂肺一般。
　　 这下可捅到马蜂窝了！坐在我身旁的母亲突然愤怒地站起身，暴跳如雷，用双手猛地夺走了我正在就餐的饭碗。当时的我年轻气盛，一时冲动，居然也以牙还牙，强行抢走了母亲端在手中的饭碗。我的逆天“暴行”，自然也遭到了母亲强烈的反击，她先是对我破口大骂，说我是不孝之子，畜生不如；接着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声嘶力竭地数落着我平时的斑斑“劣迹”。
　　 大妹和在场的亲戚虽然尽力苦劝，但是无济于事，一场家庭战火就这样“不宣而战”……
　　 这件事当时引发的后果是：来避难的亲戚一宿未留，吃完午餐就走人；办完事回家后的父亲听说了此事，狠狠地骂了我，还威胁说以后再这样就让我退学并外出打工。
　　 这次突发事件，最后因我的认错和妥协而告终。但是，它所衍生出的心理阴影却一直缠绕着我，幽灵似的，久难散去——母亲偏爱小妹，不是吗！
　　 这深种心田的“精神雾霾”，直到后来我去远方求学、历尽坎坷后，才逐渐变淡，以致最终消失。
　　 记得大学刚毕业时，我经常独自一人漂荡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为了获取微薄的薪金应付饥肠辘辘，我不得不拼命地四处打工；为了实现专升本，并顺利实现自己的律师梦，我不得不时常勒紧腰带，半工半学。
　　 那是大学毕业次年的夏天，我忙于为生计奔波，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只想把凌晨批发收购进来的一大捆报纸早点卖完，以便换取微不足道的收入，延续生命的苟且。就这样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地打发着暑期的时光，竟然连续数月与家人杳无音信。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秋季。
　　 一天中午，我卖完一大捆报纸刚回到承租屋，突然看到房东从农家小院内向我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张信笺模样的纸条。我接过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份发自安徽宿松县的紧急电报：吾儿数月无讯，不知所踪。母盼子已哭瞎双眼。望见报如见人，速与家人联系，电话……电报还没看完，我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2006年12月回家探亲时，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梦的父母。不过此时的他们，已是老态龙钟，风华不再。当一家人再次谈及当年母亲盼子失明的往事，仍然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听两鬓斑白、皱纹深陷的老父亲说，在那段音信全无的日子里，他和母亲几乎成天以泪洗面、望眼欲穿。每天黄昏时分，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都要手牵着手，碎步踱在村边的长江大堤上——眺望着远处的帆船和满天的晚霞，二双浑浊不清的眼睛拼命地凝视着，搜索着，打捞着……仿若等待外出戏耍的儿童回家，也像是寻找失去踪迹的羔羊。
　　 尤其令人辛酸的是，为了得到儿子的确切行踪、是死是活，父母在孤立无援、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竟然多次专门请乡下算命先生为我算卦，占卜吉凶生卒。据说，他们为了请人为我算命，总共花费不菲。须知，他们可是一对平时省吃俭用、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农村老人啊！
　　 聊感欣慰的是：每次听到算命先生说自己的儿子在外面人身很安全，只是目前过得比较苦时，二位老人都会本能地长吐一口气；同时，颤栗的、牙齿几乎掉光的嘴里喃喃自语——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回想起当年请人算命的种种情景，可怜的老母亲，双眼噙满晶莹的泪花，似白雪纷飞；苍老矮瘦的身体颤抖得颇厉害，俨然荒岭上随风摇曳的枯枝。
　　 久立窗前，思绪氤氲间，眼前又闪现出另外一幅令人刻骨铭心的画面——1987年初，母亲为保护腹中小妹而拼死挣扎的情景：
　　 当时年近四十的母亲，面色腊黄，体弱多病，身体羸弱得像只受伤的枯叶蝶。孕育数周，当赤脚医生告知她已经意外怀孕时，迫于家庭经济拮据，并考虑到母亲弱不禁风的病体，父亲果断决定带母亲去乡镇卫生院堕胎。母亲虽然心有不忍，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倔强的父亲，被父亲强行拖进了乡镇卫生院手术室。
　　 就在锃亮锋利的手术刀即将插入子宫的瞬间，说时迟那时快，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猛地坐起身来，大叫一声“不”；接着发疯似地从手术床上跳下来，拼命朝卫生院大门跑去……记忆的画卷中，那几天母亲整天泪流满面，精神萎靡不振。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母亲，为了保护她最后一滴血脉，为了捍卫尚是胎儿的小妹的生命，作为一个女人，更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完全豁出去了！
　　 在她质朴简单的词典里，只要能够保护自己的骨肉，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这场“堕胎大戏”最后剧情竟然意外反转――母亲完胜，母爱的力量战胜了一切！
　　 窗外冷雨越下越大，宛如母亲流不完的眼泪。
　　 时光荏苒，此去经年。早为人父、已过不惑之年的我，也尝到过不少养儿育女的酸甜苦辣。视线被稠密的雨幕涂抹得模糊不清，此刻，我的内心却逐渐变得豁然开朗，仿佛昏暗牢笼里悄然开了一扇天窗：原来，对于母亲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只是在不同时期，面对不同的孩子，她表达母爱的方式不同而已！
　　 就这样，一个在内心关闭了许多年的情感囚徒，现在终于释放了！令人感慨，又倍觉温馨。
　　 母亲的泪，折射了母亲辛劳的一生，也浓缩了母亲对子女深深的爱！我泪眼婆娑，一股敬佩而忏悔的暖流，在心池里静静流淌……
　　
　　 ——冰泉2017.9.15作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