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郑效走了，享年四十有三。
　　 第一个发现的是四号楼的小郭。踹门进去后发现郑效蜷在床上，上身赤裸，下身耷拉着短裤，身体扭成麻花状，硕大的圆脸像一张撕烂的摊饼。
　　 郑效住在八号楼，跟四号楼之间隔着一个中心花园遥遥相对，相距不过二百多米的距离。
　　 郑效死在床上，算是死得其所。
　　 彭宇听到这个消息时已是第二天中午。这是周一的早上，天气有点闷热，彭宇有三节课，放学后又留了几个差生在班上，看着他们磨磨蹭蹭地把作业写完，不觉间已是十一点四十分。胃有些闷痛，老毛病了，喝了大半杯水，感觉那阵痉挛过去之后好多了。岁月不饶人啊！想当年，帅气俊朗的他号称“潭东刘德华”，按现今的说法，那是许多女生心中的“男神”。只是转眼间已届不惑，有时对着镜子，看着两鬓多出的几丝白发,不由得便生出许多感慨。
　　 回到宿舍时，妻子雅莉已经张罗好午饭,在等着他了。
　　 往常这时候，妻子总要唠叨上几句的，但今天却出奇地沉默，这让他有些不习惯。
　　 “早上回来得早吗?”彭宇找了个话题问——周末雅莉回了娘家，今天上午本没有课。
　　 “烂饼走了……”雅莉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老半天才从嘴边似是漫不经心地挤出一句，“就在昨晚。”
　　 “烂饼”是郑效的外号。郑效天生一张又宽又大的脸，上翘的下巴尤为显眼，所以有了这样的外号。这外号只在他们三五个要好的同学间私底下叫。
　　 “什么？”彭宇差点没让饭噎着。
　　 （二）
　　 彭宇、雅莉和郑效是师范的同学。那年头师范生奇缺，乡下学校大多是代课教师，许多学校挑大梁的都是几个民办教师，像他们这样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自然更是凤毛麟角。彭宇、郑效毕业分配的学校叫坪庄，隶属于潭东学区，学校有三四百人的学生，算是中等规模。只是校舍有些破旧，校舍的主体是祠堂，一、二、三年级及幼儿班都在里头上课，就连祠堂里头唱戏用的台子都派上了用场——那是幼儿班的孩子们的课间活动场所。祠堂的东侧曲尺形地建了两层砖瓦房，一层是四、五年级的教室（那时是五年制，没有六年级），二层是教师宿舍。年轻时精力旺盛，几个年轻人疯到半夜是常有的事，有时楼道的门上了锁，便免不了要攀跃阳台，两人便进行分工：郑效矮胖壮实，下盘稳，马步一蹲，比什么架椅都要让人放心；彭宇只要踩着郑效的肩膀，双手一搭，便就能够够着阳台上的栏杆，这时郑效总会小心地吩咐：“别放屁，崩飞了我，人仰马翻的，你摔得更惨。”
　　 雅莉分配在另一所学校。那时的雅莉正是妙龄，总是喜欢穿着黑色的健美裤，修长的腿一蹬，弹性十足的丝织布料便将臀部绷得紧紧的，勾勒出浑圆的曲线。最让彭宇着迷的，便是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每回闻着这种气息，便让他有种燥热难忍的感觉。其实他们俩都对她有意思，但彭宇总是一付没事的样子，还是郑效直接，当然也可能是心计——先入为主，似乎有点让彭宇知难而退的意思。
　　 彭宇是个情种，早在学校时便被郑效他们私底下叫做“花萝卜”。其实也不是说他就真的“花”，就是说他招女生喜欢，总是和众多女生传出或真或假的绯闻。彭宇和郑效走得近，郑效有钱，给人的印象是很豪爽，只要是花钱的地方决不含糊，抢着付账的总是他。
　　 郑效他爸是华荣镇的名人，据说还是县政协委员呢！彭宇刚毕业那会在郑效家见过他爸一回。那天，郑效领着大家进屋时正见一个腆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在门口比划着手脚让人把一箱箱的的啤酒卸下车并搬进里屋。郑效说，他们家并不是搞啤酒批发的，这些酒都是自己喝。他爸一年下来，基本上也就正月在家，在家的十几、二十天时间里，几乎没一天不醉的。客人一拔一拔的，大都腆着大肚，打扮得光鲜亮丽——那是二十多年前，要搁现在，怎么着也得上酒家坐坐，到卡拉OK里嚎几嗓才够档次吧？
　　 当所有人都还蹬着自行车的年代，郑效便有了整个学区的第一辆两轮，是“重庆”的牌子，起动杆一踩“突突”地冒烟，等人或靠边停车时，郑效喜欢左脚撑地，右手握着车把，还要把左手似是很随意地插进兜里，再架一副宽边的黑镜，说不出的酷——那时还没有“牛逼”这个词，更没有人知道什么是“逼格”。
　　 许多个晚上，他都梦见自己用这辆两轮载着雅玲兜风，他觉得两轮在飘，两旁的景物在飞一样地向后倒去，雅莉双手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两颗浑圆的奶子贴着他的后背，他甚至能像赛车手那样让车在空中翻转，车的惯性把两人摔起，两人在空中奋不顾身地扑向对方，他激动地蹬腿，是幸福也是惊慌……可每回等到的总是彭宇不识趣地把郑效搭在他身上的腿狠狠地甩开，还要把电灯拉开，煞有介事地扯过一团草纸把他嘴角的涎水擦干。
　　 郑效每回找雅莉总会叫上彭宇，一来大家都是同学，二来怕雅莉矜持，太冒进吓跑了她，再说有了彭宇，他觉得心里更踏实了。
　　 但慢慢地郑效也发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那回三人一起到海边踩浪、扬沙，雅莉“咯咯”地笑得乱颤，正是夏日，郑效的余光能够扫到白衬衣里包不住的饱满的肉球，郑效觉得雅莉弯腰时的姿态最美，令他怦然心跳。郑效卖力地捡着海螺，用脚板铲出一只只乱蹦的跳跳虾，还故意地往脸上涂了一把海泥，期待着自己小丑的扮相能把雅莉逗笑。可一抬头的功夫，却发现彭宇和雅莉都不见了。后来彭宇先回来了，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变出的相机，满面春风地从远处边跑边喊：“郑效，我们照张相吧！”紧跟着，雅莉也从礁石堆中钻了出来，满脸红扑扑的，就连胸前的肉球似乎也更鼓了。
　　 “也可能是去小解了。”郑效善解人意地想：“女孩子，总比男孩子有更多不方便的地方。”这么一想，心里就释然多了。
　　 但后来的一回，却让郑效真正地断了念想。那回还是郑效开车，后面坐着雅莉和彭宇。他们约好了要去镇上看电影。抢着买了电影票后，郑效耍了一个小心眼，他把中间的位置给了雅莉，这样无论彭宇坐哪，他便都能挨着雅莉坐了。电影是什么内容不重要，精不精彩也不是关注的焦点。郑效在想方设法地和雅莉搭话，看到屏幕上的拥吻镜头时还特意偷瞄了她一眼。后来先是彭宇说是要上个厕所，再后来雅莉也起身出去了。其实郑效也憋得慌，但雅莉在身旁时一直舍不得上厕所，这会儿也想趁机放松一下。于是，郑效起身，出了侧门左拐走二十来步便是公用厕所，郑效憋得慌，走得急，没想到惊扰了一对正在忘情拥吻的男女，女的似是轻叫了一声，郑效觉得声音好熟，扭头一看便和两人打了一个照面，那一瞬间，郑效似是被淋了一桶兜头的冷水，他看到了彭宇和雅莉尴尬的目光，甚至看到彭宇的一只手还钻在雅莉的衣服里来不及抽出。郑效打了一个激灵，一泡尿全洒在裤裆里了。
　　 （三）
　　 “没理由死……”郑效的忽然离去让彭宇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我是说他怎么可能死……他究竟怎么了？”
　　 “可能是心肌梗塞。”雅莉轻声说，从她竭力掩饰的颤音中彭宇能够感受到一丝无法抑制的悲伤。
　　 “我也只是听说。我以前在北亭校时的同事小英，现在是郑效的下属，和郑效居住在同一个楼盘里，她老公小郭是个医生，那天也在……”雅莉说，“是小英告诉我的……反正猝死的原因，要么高血压，要么心肌梗塞，不都这样吗？”
　　 彭宇注意到妻子的语调有些慌乱，但他并不在意，他知道：二十多年了，当年的一切早就已经只是故事。其实，他们曾经是最好的兄弟。
　　 酒是男人的血液，能在同一个瓶子里倒酒喝的男人一定有相通的血性。
　　 早在师范时，他们便是酒局上的“金牌组合”，曾经夸口：两个对两个，比拼酒量，谁也不怕。当然酒喝高了，犯浑的事也是常有的。有一回，一帮人趁着周末悄悄溜到校外喝酒，喝着喝着，不知怎么就和邻桌起了冲突，大概是因为郑效肉多，打起来不硌手，几个人围着他一顿胖揍，把他打得鬼哭狼嚎，全桌没有人敢吱声。只有彭宇起身，右手拿瓶，左手拿杯，小心地倒了一杯酒，那伙人以为他要说上几句讨软的话，却谁知彭宇倒举了酒瓶，往对方最横的一个头上就砸，一时鲜血四溅，然后一桌人趁着对方傻掉的瞬间，一阵疯跑。
　　 为这，两人都受了处分，要不是郑效的父亲不知托了什么关系摆平，差点连毕业都有困难。
　　 郑效的实际年龄比彭宇要大上三、四岁。郑效以前不叫郑效，以前叫郑鹏程，听着很大气的名字。后来就改名了，是老师给改的。那时小学、初中都有“回读生”，学籍管理也比较松散，只要有些关系反复留级也不是问题。再加上当时农村学校流生多，这些回读生便是堵住流生缺口的备胎。到时候了，老师会把这些“回读生”叫到一块，一个一个地叮嘱：“XX,你叫这个名字呵！不能忘记啦，一定要忘掉你原来叫什么，考试时绝对不能填错名字……”一般这样的叮嘱在考前还要反复强调四、五遍。有经验的老师一般会提早一个多学期就帮你改了名，这样连同学也叫着顺了，便是自己冷不丁听到有人叫你的本名时，也要愣上好一会儿。就这样，郑鹏程便成了郑效，就连年龄一下子也年轻了三、四岁。
　　 那时的师范生是直接从初中毕业生中录取的，保证了最优秀的学生首先为教育事业献身，剩下的上不了师范的便只能上高中，然后考大学了。
　　 “要是那时学习成绩差点就好了，那样，我们就也有上大学的机会了。”雅莉有时会很神往地说。
　　 “是人民需要我们这些最优秀的人才，在最平凡的岗位上做最无私的奉献。你就把自己想象成黄继光、邱少云得了，要不干脆就是董存瑞手上的炸药包，知道什么叫牺牲吗？”彭宇便故意逗她，只是这样的“笑果”并不一定好。婚前的耍贫嘴是高智商的幽默，怎么一到婚后就成了无聊的不正经呢？
　　 郑效的学习成绩一向就不突出，当年没能以“统招”的形式考进师范，他是“委培生”——当时像通江县这样的边远地区，通常都会与相关师范学校签订“委托培养”协议，每年会有二、三十个这样的名额，一般可以降分二、三十分录取，最多的一年降了将近四十分。录取的“委培生”除了缴交必要的学费外，还得另外缴交数额不小的“委培费”。
　　 在学校，郑效最怕的就是考试。他有些小迷信，考前一天，他是不洗澡的，这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安慰。不过这样也好，尤其是大热天时，满身的汗臭令监考老师都敬而远之，也为自己的“自由发挥”争取了最大的空间。他的口袋里总是密密麻麻的小纸条，郑效似乎天生就是干行政的料，这在很早以前就初见端倪：他总能从纷繁杂乱的一大堆材料中理出头绪，准确地找到正确的答案。当然有些时候他也扔小纸条，扔接纸条是一项高风险的事，要被抓的话，作弊者和帮助作弊者均要按零分计算的——这与“助人为乐”无关。他与彭宇是“铁哥”，所以他的求助纸条基本上只扔给彭宇。只是有一回扔岔了，直接扔进了与彭宇同桌的一个女生兜里。这女生胖嘟嘟的，一张圆饼似的大脸盘，在吨位上倒是和郑效比较相称。当时这女生一定是想岔了，满脸飞红，无论郑效怎样暗示她把纸条交给彭宇，就是不开窍，只是闷着头把汗都憋出来了。
　　 毕业后，郑效最厌烦的就是开课了。记得那是开学后的第三周，为了应付新老师的检查性听课，郑效提早一个星期开始备课，结果越备越慌乱，最终只好求助彭宇帮他写完了教案。开课那天后面坐着的是学区的两位教导主任以及坪庄小学的校长、教导。导入新课部分，彭宇为他设计的是趣味导入，预设中应该有孩子的笑声以及群情激跃的场景的，可是他紧张，学生比他还紧张，班级里一片死寂。郑效的汗出来了。课堂一开始就卡住了。孩子们起先还双肘交叠地放在书桌上坐得端端正正的，一双双小眼睛扑闪扑闪的，后来就有几个孩子坐不住了，偷偷地扭了头瞄后头的听课老师。几个听课的领导也有些坐不住了，不知是谁抬了一下臀，放了个屁，声音被压抑着从气门和椅子之间的缝隙中挤出来，又尖双细，像一声哨子，于是全班的孩子“哄”地一声笑了。这一笑把郑效笑醒了，当时就一拍讲台桌，怒吼了一声“安静”，敲得讲台课的粉笔撒了满地。顿时全班便寂然无声……于是，郑效便照着教案一字一句地“读”完了大半节课，要布置作业了，才发觉离下课还有15分钟。
　　 以后，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课——当然，再以后，就是他听别人的课了。
　　 （四）
　　 遗体告别仪式在郑效家老屋的大厅里进行。乡村民俗中没有上寿，进不得祖厅，但在自家院落又另当别论。
　　 郑效家的老屋面积很大，绕着围墙从后门走到前门用了三分多钟。郑效躺在临时租用的冰棺里，经过化妆的遗容显得比较安详，身边堆满了鲜花。司仪给每个悼念的人发了一朵小白花，在胸前别了，然后所有人便绕着冰棺走，作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