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我的奶妈(散文)
一
盛夏燥热的身影刚刚离去,秋日沉重的脚步却翻越塞外戈壁,裹挟着冰凉的秋雨,叮叮当当向广袤的黄土高原肆意走来。这是万物即将凋零的季节,这也是野菊花长满山野的时节,望着在悉悉索索的秋风里傲然怒放的野菊花,我似乎看到了奶妈正张开双臂向我跑来。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大约两三岁。有一天,母亲把我带到了村子里的一个陌生人家。那是一个四面用低矮的土墙围起来的院落,像锯齿一样满是豁口的围墙顶上长满枯黄的芦苇和蒿草,也夹杂着一些淡绿色的苔藓。院门是用槐树枝绑扎成的木栅栏。妈妈轻轻地推开院门,拉着我的手走了进去。院子很大,就像村子里的打麦场一样。院子北边和东边各有一座低矮的土木结构的房子,房子年代久远,墙壁斑斑驳驳,布满粗细不一、杂乱交错的裂痕,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满脸的皱纹。屋檐上露出细细的椽子,看样子全部是从山上砍来的槐树,皮都没有剥去就用上了,使得整座房子既粗陋又单薄,就像一位弱不禁风的病人。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从北边屋里匆忙走出两位老人来。老爷爷手里拿着一个水烟锅,大概是被烟呛了一下,喀喀喀地咳嗽起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老奶奶双脚迈出门槛便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向我们娘俩迎过来。我睁大眼睛看时,那是一个瘦小干瘪的老人,穿着一身补了好多补丁的黑粗布衣服,头戴一顶回族妇女的白帽子,因为很陈旧,颜色已经发黄。帽子罩着一张扇形似的焦黑的脸庞,颧骨凸出,下巴细长,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揉皱的野菊花,遮挡了整个眼睛,看起来有些恐怖。
老奶奶走到我跟前,伸出双手准备抱我,吓得我一个劲地往母亲身后躲。母亲一边把我往老奶奶怀里推,一边急忙说:“这是你奶妈,她会给你糖吃,快叫奶妈。”
“来,快让奶妈看看,真乖!”老奶奶蹲下来,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从衣襟下战战兢兢地摸出一颗糖塞给我,她仔细地端详了好一阵我,才慢慢起身,拉着我的手走进屋里。
屋子的陈设很简单,狭小的屋子几乎被一盘土炕占据了全部,炕上只铺着一张有几处烧焦了的竹席,炕中间放着一个用旧铁脸盆做成的火盆,里面的炭火正旺,紧挨炭火烧着一个茶罐子,茶罐子里的水咕嘟咕嘟翻滚着,茶叶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靠屋子北边的墙角用土块垒起两条腿,上面铺了一块木板,这就成了一张简易的桌子。桌子上靠墙角的一头放着一条折叠起来的被子,被子上的补丁一层压着一层,与那些密密麻麻针脚交错在一起,如同老人满脸沧桑的皱纹。桌子的另一头放着一只竹编的针线笸箩,里面是些针线和碎布削。
进了屋,老爷爷把我抱上炕,我围在火炉旁,母亲连忙指着老爷爷让我快叫干爸,我在炕上有些局促不安,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干爸”。听到我叫干爸,老爷爷高兴得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喜出望外地忙着给我们娘俩端水递茶。就在这空当,奶妈已经系上围裙去厨房里做饭去了。
母亲和干爸坐在炕沿上,边喝茶边聊着家常。我在炕上用火剪翻弄着火盆里的火。不到母亲喝完一杯茶的功夫,奶妈端着一大一小两碗热气腾腾的白面条走了进来。看着那白花花、香气四溢的面条,我早已垂涎三尺,迫不及待地吃起来,因为我几个月都没吃到白面饭了。
“姐,我已经在家吃过了,还是你和我老哥快吃吧!”母亲推来让去不肯吃。
“不行,你一定要吃,我和你老哥刚吃过。”奶妈也盛情劝母亲吃饭。其实谁都心里明白,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月里,只有家里来了亲戚或贵客才会偶尔做点白面饭,做的饭只供客人吃,主人是舍不得吃的,只是在面子上都会说:刚吃过。
也正是在那个生活十分艰苦的岁月里,人们因为饱尝了饥饿的痛苦,才会从潜意识里认同“有奶便是娘”这句话的真理性。于是不到半日,我便和这家人熟悉得像亲人似的。由于父母要去生产队里劳动,我便寄养在奶妈家里。
二
从此以后,我就成了奶妈家里的一员。这是一个四口之家,除干爸和奶妈外,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干哥。干爸和奶妈大约六十岁左右,由于上了年纪,不再上地干活了,只看管着生产队里的树林。大哥名字叫五十三,十八九岁的样子,二哥叫三十,十五六岁,他们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哥俩非常喜欢我这个新成员,散工后回到家总要哄我玩。
后来,慢慢地我对这个家有了更多的了解。原来五十三是干爸和前妻生的,在五十三八岁那年他娘就得病离开了人世。而三十是奶娘的亲儿子,奶娘是陕西人,1958年闹饥荒,奶娘的前夫饿死了,她娘两千里迢迢从陕西乞讨来到了甘肃,干爸见娘两可怜,就收留了他们,过了一段时间,干爸和奶妈便结成了患难夫妻。
干爸和奶妈结合后的第二年夏天,从外面来了一个逃难的小男孩,名字叫七斤,十来岁,穿着十分破旧,奶妈见七斤是孤儿,没人管会饿死的,就苦苦地劝说干爸收留了他,在当时饿死人的年代,多添一张口,这是多么艰难的抉择啊!
几年后七斤长大了,干爸和奶妈用自己大半辈子的积蓄给他娶了个媳妇,然后盖了一院房,将他们分开另过了。
在我到奶妈家的第二年五十三也娶上媳妇,只是媳妇是个瘸子,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孩子娶个瘸子,后来我才搞清楚,还是家里穷,没钱的缘故。
自我来到奶妈家,奶妈就把我当自己的孩子对待,照顾得无微不至,我饿了,即使他们不吃也要给我做饭吃。记得刚到奶妈家的那年夏天,为了看管生产队的杏树林,我和干爸、奶妈住在村头杏树林下面的土窑洞里。窑洞旁有一间生产队里的油坊。那时榨油是用人工,先用粗壮的麻绳吊起辘轴,一起一落将油籽砸烂,再用几头健壮的牛踩踏油渣。奶妈常常会讨点油给我炒玉米面馍馍,至今我还能记起奶妈炒的玉米面馍馍又香又甜,特别好吃。
第二年夏天,我又跟着干爸和奶妈去看管生产队的核桃林,核桃林离村子很远,干爸和奶妈紧挨山崖盖了一座茅草房,在茅草房里面的山崖上挖了一个比较隐蔽的窑洞,窑洞出口在窑洞地面下面通过地道与外面相连,只能容纳一个人趴着进出。洞口通道很深,有两道门,一道门开在出口处,一道门开在与窑洞地面相连的地方。为啥要这样做,主要是防狼等野兽的侵袭。住在窑洞里,晚上经常能听到狼的嚎叫声。奶妈白天闲不住,不是上山拾柴,就是到收割完了的麦地里拾麦穗,用拾来的麦穗搓下来的麦子推成面粉,装在布袋里,约摸有二三十斤。干爸和奶妈舍不得吃,只留着给我吃。我常常睡到后半夜时,会饿得哭闹起来,每次奶妈总会翻起身,跪在窑洞的炕沿上给我做白面面条。
住在山洞的日子我还能吃到山珍野味。奶妈有时在山上摘来野草莓,野生的杏子、毛桃等水果给我吃;有时铲来苜蓿、五叶、荠荠菜、苦菜、灰菜等各种野菜;有时干爸还会逮只兔子,奶妈还会给我做兔肉汇菜。
三
七岁那年我上学了,再不能跟随奶妈东奔西跑了,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奶妈。但在离开奶妈的日子里,奶妈常常惦记着我,一有好吃的,总要在我上学的路口等我。可能一方面是想让他的乳儿吃上她亲手做的好吃的,一方面是她太想她的乳儿了。见到我总要把我拥到怀里疼爱一番才肯离去。
在我上了初中后,奶妈一家搬到元龙火车站,开起了饭馆。听说生意比较红火。但奇怪的是奶妈的儿子三十一直没娶上媳妇,最后出去流浪失踪了,至今杳无音信。
上师范后,我约上几个同学坐上火车去花石崖游,特意去元龙火车站看望奶妈。那次去,奶妈非常高兴,给我做了许多好吃的,还给了我十元钱的盘费。就在那两天,我通过耳闻目睹,终于弄明白了奶妈家生意的情况:原来,有些贫困的人或者流浪汉吃他们的饭,他们干脆不收钱,有些客人来住店,他们只收一点店费,饭就免费了,因此,他们一直没有挣到钱。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在彩礼飞涨的年月里,奶妈给儿子娶不到媳妇也就不足为奇了。
奶妈十年前离开了人世,享年八十岁。她去世时正是深秋时节,漫山遍野盛开着金灿灿的野菊花,那野菊花多像奶妈慈祥的笑容。然而,让我至今难过并且难以释怀的是:奶妈一生为了关爱和抚养别人的孩子,为了别人的孩子成家立业过让幸福的日子,却放弃了无数次关照自己孩子的机会,以至于让自己的孩子做了光棍。更为遗憾的是临终前也没见上自己儿子一面,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诗人艾青那脍炙人口的诗篇《大堰河,我的保姆》,我的奶妈与大堰河有着相同的善良与大爱,而她生活在新社会,本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但最终因儿子的失踪而凄凉地离开了人世。这让我这个乳儿,以及曾经得到过她慈爱的所有人,心里永远无法平静下来,永远惦记着这个为自己想得少,为别人想得多的伟大的母亲!
奶妈,我永远怀念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