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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九月,泥泞


作者:梦蝶书生 布衣,320.1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48发表时间:2017-09-20 09:25:34

九月,泥泞
   当禾场边的乌桕树叶又一次在喧嚣中妖娆起舞,这年的九月,终于来了。
   不知何时,风带着愁人的味道,从门前老椿树凋零的枝柯,从爬满何首乌藤的矮墙,翻过那架腐朽的酸枣木扶梯,沿着橡子树和枫树枝柯交错的小路,仿佛那么随意的、漫不经心的,手插在粗布口袋里的某个人,吹着轻声的唿哨,彳亍着走过草垛,走过屋旁那面歪倒的篱笆,篱笆上垂挂着几根瘦弱的丝瓜,依旧翠绿带刺的黄瓜。
   那个漫不经心的人,最后从窗前走过,四面张望着,悄悄的,悄悄地将那扇木格窗的落满尘埃的碎花布帘掀起一角,又在破烂的塑料薄膜上呵了一口气,在那呵出的湿痕上,用颤抖的手指,轻轻地划了一个短暂的模糊的记号,沿着檐下那块生满绿苔的青石,在低低的楮树枝下,打着旋,卷起几根金色的稻草,走过禾场,从远处的田梗越过对面溪岸,消失在村头的坡地里。
   那悄悄呵气的湿痕,那颤抖的手指轻轻画出的模糊记号,在九月的那个下午,在浅秋的萧瑟声里,有谁看见过呢?匆匆,淹没在季节的风声里。
   在檐角徘徊,或者轻轻的叹息。仰头看屋后山与天的那道分界线。邻居的老叟抽着水烟袋从大门外走过。一声犬吠,耳际里空旷的芜杂,那是风掠过远野的躁动……
   如丝如缕,在不知何处飘来的炊烟里纠结缠绕。如秋水,从原野恣意漫过,从黎明的枕边,从枕边乌黑的发丝,从红润饱满的唇边,从梦中白晰的脖颈,从清晨打开的窗棂,从皴裂的夹着烟卷的指缝,漫过灰色屋脊,带着上一个季节留下的最后叹息。
   屋角散乱堆放的红薯,破木桌下躺着的半边葫芦,一只逃进堂屋偷食的麻鸭,厨门暗角里那只大黄猫的眼睛闪烁幽光。檐下柴垛里掠走的狗,带着惶恐的孤独,惊散了卧在草丛浮土里的鸡群……
   半边镜子里的人影,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眼眸惆怅,透过满是尘埃的窗口,如此空洞的目光,呆看远山。那只生着厚茧的手,笨拙的拾起窗台上的两粒核果。
   窗帘角落卷起细细的风丝,何处飞来的草屑,垂落在对襟散开的胸口。
   邻居的女孩带着幽香的紫色身影,从窗前的木栅栏飘过……
   ——走吗?村口核桃林。那么轻悄悄的声音。
   ——核林林,嗯嗯。同样轻悄悄的声音。
   两个手拉着手的身影,带着疾速的心跳,向着远处村边的核桃林奔去。
   不知何时,天空开始下起小雨,树林深处,两个人影紧紧重叠,倾听着来自头顶秋雨的沙沙声。
   山雨纤纤,秋风细细。耳际里竟无半点冗杂,那缥缈在空中的沙沙,仿佛柔润的玫瑰色的纤细指尖,从那跳动的胸腔轻触而过,带着苇荡边夜船的萧音,恍如隔世的天籁声,如此安详。
   黄昏,雨已经歇下去了,褐色的天际,泛着几丝青色的薄霾,模糊的林棵子里,秋娘和蛐蛐的啁啾泛滥着,如潮水漫过足尖。远处的草丛,还会有几声蝈蝈的回响,穿透渐渐模糊的夜障,随风飘去看不见的角落。听得见远处的禾场里,是谁走过泥泞的声音?
   ——明天我就要走了。
   ——很早吗?我过来送你。
   ——很早,你不用过来了,好好睡觉吧。
   女人难过的声音,要去很久吧?你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吗?男人想,也许……也许什么呢?
   只是,只是注定九月的这一个黄昏之后,这一刻匆匆之后,那轻悄悄的声音已经很远了,那紫色的一抹影子早已淡去痕迹。再回头已百年身。
   谁还记得,从后厨门边走上那条小路,乌桕树下,那时风漫天,叶满地,那时紧扣在一起的两双手?
   谁又记得,沿着乌桕树底,走过檐口下的台阶,走过那条枯萎的田梗,穿过河边的茅草地,坐在那架破败的水车上,任风冰凉灌进脖颈,穿透胸口,最后滑过脚下的溪子,在溪子破碎的水面,留下两个充满天真稚气的笑容……
   也许,再也不会有谁想起。秋凉了,心凉了。
   有一天,重又走过村东的木槿篱笆。
   一只狗从远处的田梗掠过,那个从前的草垛下,几只鸡低头觅食,爬过拐角的土坡,橡子树和枫树枝柯交错的树底,多么寂寥?
   那个散漫的走在村道上的影子,那个在无人处傻笑的面孔,悄悄从篱笆下扭下一颗带刺的小黄瓜,又若无其事的散漫地走过……
   一滴冰冷沿着睫毛,滑落在脸颊,又一粒冰凉从后颈窝里淌落,三点、四点……仰起头,漫天如织。
   在寂寞村道上,在村道上寂寞的身影里,在匆乱的脚步里,在落叶杂沓的风声里,在那株还没有开败的酒曲花树下,在渐渐濡湿的田梗上……
   还在那棵乌桕树下,落叶漫天,远处的核桃林,如此幽深。
   那时,细雨正如丝飘来。
  
   二
   还是在那年的那个九月,还是在那扇窗口,还是在那个孤独的午后,还是同样寂寞地站在窗前的那抹影子。
   那时的风中,偶尔会有蝉声,犹且发着最后的嘶鸣,仿佛颓败的溃声,即将喑哑失音。
   沿着老屋背后的窄檐走出厨门,后园的竹林在风声里起着嘈杂喧嚣。
   两只高脚箢箕歪倒在大石板下,一口去年腌过雪里红的咸菜缸,横躺在灰堆里。几株从咸菜缸边斜长出的野苋菜,叶片枯黄斑驳,灰白的茎上裹着密生带刺的籽实。
   一只肥大的黄蜂在风中趔趄着,笨拙地磕磕碰碰地在后檐乌黑檩条的那个小洞口,钻进去,最终又逃出来,扑愣着翅膀,带着呜咽匆忙掠过檐角。
   风声涌动,栗树叶从屋脊上的树梢低垂的纷乱飘落,细听风中,某个方向或角落里偶尔传来“啪”的声响。
   裂着指缝的圆口粗布鞋,鞋面糊着干硬的湿巴,爬上生满绿苔的墙梗,那双期待的眼睛沿着风的方向,在瓦砾堆里,浮土里,废弃猪槽的石窝子里,悄悄的,轻轻地捡拾起一颗老乌色的栗子。
   干枯的唇咧出一丝笑,风从齿隙渗进胸腔,带着后园竹叶的青涩味道,混合着那处菜畦土坷垃子呛人的咸味。
   轻轻咬开核果,歪着头看天,感受舌尖上的味道。
   秋天的栗子,很甜。
   走过坍塌的屋沟,习惯性地拔拉着从土坎上歪倒的榨树的欹枝,在那孔乌黑小窗的破布上敲出轻轻声响,没有任何含意的笑一笑。
   手指拂过柴垛上蜷缩着身子的老猫的耳朵尖,老猫于是睁开眯缝的眼睛,慵懒地打量一下那年的那个关于秋天的下午时光,复又闭眼沉睡去。
   关于老猫,那个曾经的生命,年复一年,在时光的记忆里颠簸流离……
   在后厨门边那个破洞子里,在那只半边的陶瓷碗里,在堂屋角落的木凉椅上,暄软的身子蹭着裤腿,顽皮地跳上灶台,沿着门外的老椿树,禾场下的田梗,草垛下的那截枯木,后厨边的土坡地……去了哪里呢?
   哦,我知道,没有再醒过来的老猫,只属于那个秋天下午的记忆了。
   从禾场穿过,散乱的松叶和腐烂的稻草发出“滋拉”的响声,扁担勾上的水桶,在那裹着满是破洞的衣服的肩上晃荡,走过墙口的斜坡,茭白林边的河岸,溪子在风中漾着浅色的彀纹。
   对岸木槿树的小径里,踩出细碎的足音,仿佛,仿佛正飘落的棠棣花。
   荷绿衫子的女人,扎着两丫乌黑的短辫,银镯在月白滑腻的腕子翻转,脖子下那处皎白,风中幽香隐约弥散。浅蓝碎花圆口布鞋踏上青石板,轻蹲下去,秋风掠过浑圆的背影……
   河埠头的捣衣声,一声,一声,悠远……
   没有阳光的天空,带着灰白色,如午后蓬乱着头发睡眼朦胧而慵倦的女人。几只蜻蜓随风浮沉翻飞。
   风中,谁家的炊烟,带着柴禾青湿的味道,夹杂着麦秸的焦燎,淡淡的,寂寞的,在秋天的空中失魂落魄的缭绕,又随风消弥。
   鼻息里,呛人的带着孤独伤愁的味道渐渐洇淡。
   走过村口的苇荡,苇丛如静静伫立的戟阵,无声肃穆。秋寥在水边低垂着红紫的骨朵,水雾在苇林中缭绕飘浮,偶尔风来,栖息的鸟雀嘈杂声里,浮起的苇絮,在风中轻舞漫卷,仿佛昨夜支离破碎的梦影。
   浅灰的天空,一只山雀或是一只大麻鳽从头顶飞过。苦瓜鸟还在秋天颓败的禾梗上声嘶力竭地悲鸣。两只小雀在青藤上打盹,一头跛足狗无声穿过草丛……
   在秋天收割的禾田里,在坡地的苎麻高低不平的茬子里,剩下寂寞的空旷。
   远处的村路上,匆忙的人影四散着,向着不同的方向,沿着每一个炊烟飘来的屋檐加快脚步。
   风还是那么轻拂着,雨像村妇嘴里咬断的棉线,纷乱的交织着从半空中飘落。
   村路边两棵巨大的棠棣树将荷塘遮蔽着,雨水穿透枝隙,雨滴于是开始沉重地落在池塘,干枯的荷叶支楞着枯瘦的叶茎,已了无生气。
   女人匆乱的脚步吗?一个女人赤着脚,疯子般披散着头发,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已经被雨水湿透。冷风撩起女人的发丝,雨水顺着女人的面颊淌下,红肿的眼睑下,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女人的脸色在秋凉的雨水和风里变得乌青,目光呆滞向着远方,赤足在荷塘边的烂泥里踏过,沿着枯草的石墙,从棠棣树下匆匆走过。
   ——凭什么欺负我家?我要去村里讨个说法……凭什么……
   ——姐子姐子,你这是去哪里……这么大的雨……
   雨中的女人,凄惶地抬头,村长牵走了牛……还动手打人,我要找他们讨个公道!
   ——这么大的雨,穿件蓑衣……
   女人坚定地背过身,单薄枯瘦的背影消失在村湾的拐角。
   关于那年九月,关于九月的秋雨,河岸边浣衣的女子,一只闭眼睡觉的老猫,那个被秋雨湿透的女人枯瘦的背影……
   那年的秋雨,很淡,很冷了。
  
   三
   炊烟,又是炊烟。
   炊烟从屋顶尖角的瓦楞子里,像春天初生的藤蔓,带着渴望的触须,向着天空伸展,被风揉碎,风过,又拧成一股,在秋天的雨里,不屈不挠的顽强地向着远处的空中延伸。
   雨还在下。雨中的村路上,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影子。
   女人红绸对襟短衫,还穿着黑色篷篷裙。男人很潦倒凄惶的样子,掉了两颗扣子的半旧上衣,两只手彷徨无依地捉着衣襟的下摆,膝盖上摞着厚厚的补丁,脚踩在村巷的烂泥里,大拇指从胶鞋前面的破洞里伸出来。
   但在那顶青布伞下,两人却紧紧地偎依着并肩走着。
   寂静的村巷仿佛就是一个世界,男人和女人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主人。两双脚从村巷的青石板上走过,身后留下一路带着湿泥的轻响。
   不要担心,我送你回去,你父亲不会再赶你走。这是女人的声音。
   男人惆怅地看着漫天秋雨,心情无比落寞。他看着河沿那两棵大树,一棵梍角,还有一棵棠棣,树下是可以遮风挡雨的,应该可以在树下度过一晚。
   男人鼻息里忽然有炊烟的味道,心情很缩瑟,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女人看着男人的眼睛,雨水顺着男人苍白憔悴的面颊流下,女人抬手轻轻抚去。又看看乌桕树边的屋檐,那里正飘散着晚来的炊烟,很呛人。
   不远的屋檐下,一个很凶的男人满面铁青地立在青石阶沿。
   女人皱皱眉头。将男人悄悄拉到村道边的一堵墙后,从衣襟里掏出一包云片糕。轻轻撕下一片,递到男人的嘴里,男人很尴尬地拒绝。女人很生气,男人于是张开嘴。
   一片,两片……云片糕在男人的舌尖上渗透着香甜和温暖,男人更不会忘记女人手心和对襟的胸口,从风中传递的那种让他无比沉醉的味道……
   那个秋雨的黄昏,女人偎依着男人,从村巷被秋雨淋湿的地上走过。
   只不过,很多年后,那个雨中偎依着的喂男人云片糕的女人,那个手心和对襟的胸口散发着迷人味道的女人又在哪里?
   关于这些,早已消息杳然。而且,男人也已渐渐忘却。
   是的,很多年后,男人坐在红木茶几边上的时候,对面的女人正在精心地为男人泡茶,女人红色的旗袍鲜艳夺目,弯腰的时候,一道很圆润的弧线。
   水开了,女人取下壶和茶杯,温壶,倒茶叶,洗茶,温杯。女人做着一系列步骤,将头道茶平放在手心,轻轻递到男人面前。
   那时,男人看着窗外,那些马路上匆匆而过的行人,车流,街道上穿梭的各类小贩……远处的山峦正泛着潮湿的白雾,很模糊。
   女人看着男人的眼睛,我们是历经千年修来的吗?
   男人看着女人的眼睛,不是千年,是万年修来的。
   男人笑了,女人的眼睛潮湿了。
   这其实只是一个短暂的梦,仿佛在一转念间,被一阵风吹散,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
   有一天,男人从清晨的梦中醒来。
   我们分开吧。
   我永远恨你。
   那个没有阳光的下午,男人和女人在那茶几前相对而坐,女人还穿着着那件红色鲜艳的旗袍,收拾着茶几上的茶具。
   水开了,温壶,倒茶叶,洗茶,温杯……女人重复着一系列步骤,将头道茶平放在手心,轻轻递到男人面前。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杯茶了。女人笑着说。
   笑着,笑着,泪水从女人的眼角淌落。
   男人默然接过女人手心的那杯茶,心里很难过,他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远。
   女人说,你的咽炎又犯了,你不要再喝凉的东西了。
   女人说,晚上也要盖好被子,一直到肩,要不,肩周炎就又犯了。
   女人说,你知道吗?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去一片花圃留影,后来才知道,那些是彼岸花呀……花叶两不见。
   女人说,以后一个人了,一个人的时候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女人说……
   男人转过身,忍了几忍,终于眼泪成串地沿着脸颊流淌到脖子里,冰冷。
   那个秋天的下午,女人走了,那个秋天的下午,没有阳光,好像又要下雨了吧。
   是的,下雨了。
   男人坐在窗口,静听,静听风的声音,听雨落在窗外顶篷上的“叭哒”声,男人想象那种雨水濡湿后的泥泞地面,在风中弥散的湿泥味道,像昨夜忧伤的女子,头发凌乱的披散在胸口,碎花的短襦,带着季节淡淡的忧伤……
   那年,九月,在那方小茶几上,在男人的面前,只有一杯茶,一杯没有颜色的茶,很冷,很苦涩。
   秋雨,濡湿的地面,传来脚步匆匆走过泥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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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文章像一幕意蕴厚重的电影,一幕幕如诗如画的镜头从我们的眼前闪过:男孩、女孩、男人、女人、老猫、乌桕树、云片糕……首先是那个男孩背叛了当初的誓言,舍弃了曾经爱着他的女孩。几年后,已经中年的男人,在穷困潦倒的境况下回到长着乌桕树的村庄,女人想留他吃顿饱饭,却慑于满面铁青地立在青石阶沿一个很凶的男人,喂了他几片云片糕……很多年后,男人再次与女人邂逅,那是个没有阳光的下午,男人和女人在那茶几前相对而坐,女人还穿着着那件红色鲜艳的旗袍,收拾着茶几上的茶具。水开了,温壶,倒茶叶,洗茶,温杯……女人重复着一系列步骤,将头道茶平放在手心,轻轻递到男人面前。“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杯茶了。”女人笑着说。佳作,推荐共赏。【编辑:湖北武戈】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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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7-09-20 11:04:21
  在九月的背景下,展现了一幕永恒的爱情活剧。欣赏了,问候作者。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回复1 楼        文友:梦蝶书生        2017-09-20 12:21:07
  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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