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见人心
一
收拾碗筷的虎子妈一哆嗦,手中的几只碗“当啷啷”滚落在地板上,随着清脆的“咔嚓”声,全碎了。
“老头子,你听,你听……”虎子妈喘息着。
“不就几只碗么,碎就碎了,一惊一乍的。”老付白了老伴儿一眼,蹲下身子将碎碗一片片捡起,丢进了垃圾桶。
“你听听,你听听,有人敲咱家大门呢。还不到六点,不会是拆迁办的人来了吧?”虎子妈柳眉挑起,双目圆睁,左手紧紧捂着胸口。
老付竖起左耳认真听了听,确定有人在敲大门。他将茶几上的小药瓶递给老伴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唉,是福还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的。含几颗救心丸缓缓吧!”
“这,这,咱家房子怎办啊?要不,咱俩躲起来?”
“往哪儿躲?你瞧,有人掀开锁孔往里看呢。别怕,有我呢。”
人老了,毛病就多。切除胆囊后,老付原本不胖的身体显得更加消瘦,粗粗细细的皱纹也更深了。尤其是眉头上的那几道,刀刻似的埋进肉皮里。六十刚刚出头,右耳就有些失聪。所幸的是,老付耳聋心不聋,脑瓜也不聋,还和年轻时一样有主见。不但悉心照顾神经衰弱,高血压,心口疼的老伴儿,家里的大事小情也得他来扛。
老付掏出钥匙,慢腾腾地开了门。果不其然,风度翩翩的拆迁办主任王一民,带着几个同事就站在他家的大门口。
“大清早的,有事么?”老付阴着脸,明知故问。
“不早了,不早了。”平时能说会道,巧舌如簧的王一民,声音干巴巴的,显得有些不自然。他舔了舔上嘴唇,右手卷成圆形放在嘴边咳了几声,走在前面进了院。一位年轻女人来到虎子妈身边,大娘长大娘短的,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另外几人不由分说,把包放在院子里,掏出大团软尺、本子等等,量的量,记的记,院里院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忙起来。
“尺子放松,地上物别拉下,连门口的树也给记下来。”王一民吩咐手下,实际是说给老两口听。
“有房本,不用量。”老付眉间的皱纹拧在一起,显得更深了。
“集体土地的房本不正规,派不上用场,按平米评估就行了。噢,这是文件,上面有价格,您详细看看。”王一民神采飞扬,将文件递了过来。
“大红的房本,白纸黑字,哪儿不合格?”老付没好气地问。
“实在对不起,呵呵……我也不清楚。”王一民双手一摊,满脸无奈。
“……”
王一民拍了拍老付肩膀,推心置腹地:“大爷,其实,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这几十年的家,凝聚二老多少心血?多少感情!这说拆就拆,搁谁能舍得?可您得从大局着想,对不对?不改造棚户区,怎迎新家园?”
“三平换不了一平,怎迎?老少三代不能住一起吧?”
“交两户首付管够,贷款咱慢慢还。您打听打听,有几家买房不贷款?”
“六十多了,拿啥还?再说,哪家银行同意贷?”
“有儿有女,能贷。”
“那,我要是不同意拆呢?”
“大爷,别存侥幸心理,早拆早分钱,早分钱早买房!您知道么,一星期后就没奖励了,吃亏的可是您们啊!”年轻女人收起笑容,接过话。
“文件说的很清楚,配合拆迁每户一万元的奖励,看二老年纪大了,女儿离婚也住在这里,情况比较特殊,比较困难。我们经过研究,决定给予照顾。给您两户的奖励,再多算几平米,南房、西房也按正房来评估,怎么样?”王一民苦口婆心的。
“南房、西房和正房一样结构,一样装修。”老付答。
“一样结构,一样装修不假,可您看看,它们有正房高么?按规定一平少五百,多少钱?大爷,您的共有房子多少平米,心里很清楚,我还能让您吃亏?签字吧。”王一民从同事手里接过记录老付房屋,地上物的明细单,在上面匆匆修改了几笔,递了过来。
“这么大的事儿,得和孩子合计合计。”老付不接也不看。
“大爷,迟签不如早签,早签不如快签!您想想,一星期后房子照拆,可损失好几万,后悔可就晚了!到时候,南房,西房就不可能这样算了!孰轻孰重,掂量掂量!”女人连环炮似的说着,柔中带刚。
“……”
“我相信,大爷大妈都是明事理的人,会尽快签字的。”王一民说完,丢下评估单,带领几人扬长而去。
老付双手抱头蹲了下去。脸色苍白的虎子妈,死死盯着窗户台上的纸张,欲哭无泪。
不合理的拆迁补偿,苦了一方百姓。近几天,形势更加紧张,只差强拆了。看到家里有人,无论大人小孩直接进去量房子,下通知单。居民们为拖延些时间,防止拆迁办上门,多数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太阳;或铁将军把门,藏在屋里不出去。老付的闺女英英,在她女儿学校寝室打地铺。学校管理人员看她可怜,就睁一眼闭一眼没向校方领导反映。学校离打工的单位太远,英英上班需提前两小时。老付两口子也是清早出门,一整天在超市门口,公园长凳,外孙女的寝室,胡乱混时间,不到深夜不敢回家。尽管这样,还是防不胜防,东边拆两处,西边拆几院,南边房倒,西边屋塌。老付家周围,砖头瓦块水泥硬疙瘩,一片狼藉。
居民议论,王一民的叔叔,姑姑都在市里当大官。姓王的登门,谁家房子都保不住。
二
春节刚过,年味儿还没散尽,王一民的拆迁队就驻扎到北沟村了。没两天,大街小巷就张贴出公告与花花绿绿的标语,还有大红的“拆”字。从此,北沟总是灰蒙蒙、阴沉沉的,天不蓝,霞不彩;水不清,花不鲜;树草也没往年的绿!
走进北沟村,到处怨声载道,那真是苦了居民百姓,富了恶霸土豪。最可恨的是徇私枉法、滥用职权的拆迁办主任王一民,不但暗中与城管勾搭,还操纵村霸地痞出面,拆东家的砖,砌西家的墙;吊起张家的楼板,放在赵家的屋顶上。他们这边拆那边建,明目张胆,不分白昼种房子。本钱主家出,利润却与主家五五分成。那“隆隆”的推土机声音,搞得人们昼夜不宁,人心惶惶。
北沟村与市区唇齿相依,近在咫尺。因为紧靠群山荒地,三十多年前,房价比市区便宜一大半。开发商们瞅准时机投资,大片大片买地进行建筑。一年之内,栋栋平房破土而出;处处二楼拔地而起。本地村民也利用自家大院、土地动土翻盖,对外出租出售。
低廉的房价,齐全的手续,便利的交通,潮水一般涌进许多外地人、打工族。几乎在同一年,北沟的幼儿园、学校、敬老院、健身场所、商店、农贸市场、各种各样的买卖、门面房……也相继产生。
外地人的迅速增长,造就了一方村霸,地头蛇们。
北沟最大的村霸姓李,六十多岁,大队主任。人常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家里有狗好看门。”李家三个儿子有两个就是大队负责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媳妇们也跟着沾光,大儿媳妇分管计划生育;二儿媳妇分管电;三儿媳妇分管卫生。就连六十多岁,大字不识的李家老太太,手里也拿着收据,东家出西家进的收费。
“谁啊?”老付邻居小周的声音,小两口在市里打工,回来的比较晚,正准备休息。
“收费!”
“开大门!”
“快点儿!”李家三儿子和村里几个混混的声音。
“又收啥费?”小周没好气地问。在北沟,收费人多在门外,因为大家不欢迎他们。
“没看见路重修了么?”
“还有,上面让统一换电表。”
“还有还有,今年你家排污费没交吧?”
“昨天交的卫生费。”小周答。
“排污是排污,卫生是卫生,两码事儿!”
“……”
“总共是六百五。”手电光下,小周看到一张早已开好的收据。
“春天全款买的房,合同上写得手续齐全。可是,住进来没半个月,你大哥就说开发商没交队里水电配套费。没办法,三千多块的配套费我也交了。配套配套,里面不包括电表?”小周拉下了脸。
“上面统一换,和配套费没关系!”
“电表是新的,不换不行?”
“那你就别用电!”
“……”
“房子你买下了,可这地皮还是村里的!”混混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嚷嚷,“咚咚……”用力跺地。
“你、你们……”
“我们怎了?真是的,不和你们收地皮钱就不错了!”
敢怒不敢言,小周只得将血汗钱交给他们。不合理的乱收费,在北沟村屡屡发生,司空见惯。胳膊扭不过大腿啊!
前不久,李家大儿子突然倒在麻将桌上,顿时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尽管救护车及时抢救,三十多岁的他还是得了个半身不遂,嘴歪眼斜,自理都困难。居民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李家坏事做绝,遭报应了!”
“活该!”
没两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李家三儿子就接替了他大哥。办事比他哥狠多了!
王一民一进北沟村,就将李家的平房修盖成三楼,还将他家几千平的大院用楼板封了顶。村里那些有势力的,院子大的,纷纷来效仿。
三
老付是个勤快,闲不住的人。在老家他农忙种地,农闲肩挑车推,串东村,走西村,做买卖赚零花钱。进城后,看北沟货少人多,流量特别大,就租了间门面干土产生意。两口子精打细算,起早贪黑,诚信仁义做买卖,生意越来越火,半年就买下现在的院子。等到虎子大学毕业有了女朋友,老付看他们没合适的工作,就从市里买下二层门面房,上层做小两口的婚房,下层是小两口的买卖,不但为儿成了家,也立了业。小两口也算争气,业务有增无减,换了新车,有了存款。同时,老两口也买了社保,月月有工资。认识老付的人都竖大拇哥,夸他有本事,有远见。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女儿离婚后,虎子妈忧伤过度,落下高血压,心口疼的毛病,老付只得退掉北沟门市,专心照顾老伴儿。这房子不止是老两口的命根子,也是女儿的家。
“爸,妈,拆迁办来过了?”不知何时,儿子儿媳站在老两口的身后,大门口还停着他们新买的黑色小汽车。
“别提了,谁知道他们来得那么早!”虎子妈抹了把眼泪,强打精神说。
“王一民亲自来的?”
“是啊,房子是保不住了。”老付情绪激动起来。
“他们说咱是集体土地,房本不顶用,每平加奖励不足两千,院是队里地皮,白拆!虎子,这是咱们几十年的家,舍不得啊。”虎子妈泪又下来了。
“早晚的事儿,妈,你就别难过了。”儿媳安慰婆婆。调转头对老公眨巴了几下眼睛。
“是啊,躲了和尚躲不了庙。其实,咱家平米也不少,少说也有三十万吧?拆了也好。到时候把我的车库装修装修,爸妈住。”
“说的倒容易,你姐娘仨住哪里?”老付问。
“只能租房了。”儿子面无表情。
“不行!你姐带俩孩子,我们不管谁管?”知子莫若父,老付明白小两口怎想的。可面对儿媳又不好发火,只恨恨瞪了儿子一眼。
“可我姐早晚得嫁人。”儿子答。
“你姐一人供俩闺女上学,打工挣几个?租房再花钱,日子怎过?”老付阴着脸。
“要不这样,把拆迁款分你姐姐一少半,再出去借点,让她交个小平米的首付……我俩老了,好说。”虎子妈瞅着儿媳妇的脸,吞吞吐吐。
“妈,你好糊涂!”
“你妈说的对,说的好!不过,不是分你姐一小半儿,是一大半儿!剩下的我们养老!有一点儿你们记住,我俩宁愿租房,也不住你的车库!”老付彻底恼了,呼呼喘粗气。
“姐那么大年纪不自立,成天让老人操心,有她这样当闺女的?”
“闭嘴,她可是你的亲姐姐!”
“别吵了,让人听见笑话。”虎子妈看父子俩越吵越凶,颤抖着声音劝。
“做人不可忘恩负义,虎子,你可是在你姐姐背上长大的!这些年,你们只顾挣钱,很少回家来,你妈身体不好,这家里家外,跑出跑进的啥事离了你姐?那次我给你们进货,你妈发了病,要不是你姐及时……”
“别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你们怎就不说,姐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嫁了那么个东西,害了她害了孩子,祸害了全家!姐住在咱家这么多年,又不用她掏房钱,俩孩子还是妈带大的!照顾照顾亲妈她还不应该?”
“反了你了,房是老子我的,想给谁给谁,你没权力指手画脚!”真想不到儿子会这样,老付气得咬牙切齿,七窍生烟。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回吧,送货的也快来了。”媳妇看钱的事儿没戏,公爹又翻了脸,只好劝丈夫。
“反正,反正姐早晚得嫁人,给她钱就等于送给外姓人。爸妈好好想想吧!”虎子在妻子的拉扯下,唠唠叨叨地走了。只听得小车“突,突……”由近而远,渐渐没了声音。
老两口四目对望,老泪纵横……
四
不知何时,天边生出一道乌云,那云围着天边,滴溜溜转了一圈,向上漫延着,瞬间遮住了太阳,阴了下来。
一会儿的功夫,闪电好像接到了命令,划亮了宇宙,划亮了天空。狂风带着雷公轰轰隆隆震耳欲聋,肆虐飞舞周旋在北沟的天空,发怒的云彩翻滚着,暴雨“噼啪噼啪”倾泻而下。时而砸在窗沿上;时而砸在窗玻璃上。直到夜深人静,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