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晚了，父亲突然给我打来电话，提起他的左肋骨一直扯到后背处疼痛难忍，已经持续几天了。
　　 我的心立刻揪了起来，担忧无比。我太了解父亲了，一般不到万不得已，父亲是不会轻易对我说这样话的，即使他平时身体哪里有点不舒服，他都是悄无声息地忍着不与我们说，一旦等他说出来了，肯定比较严重了。
　　 我责怪：“爸，为什么你不早说呢？总是把问题拖得很严重了才让我晓得……”
　　 父亲轻描淡写地陪笑：“没有多大问题的，我琢磨着是一股气胀，再擦擦药酒，揉一揉，应该就没事了！”
　　 能没有事情吗？挂了电话，我辗转反侧，一直忧心忡忡。不会无缘无故的，父亲那里就疼啊？肯定有问题的！
　　 第二天天色微亮，我在床上翻坐起来拨打家里的电话，电话听筒里“嘟嘟，嘟嘟”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响着，却没有人接电话。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了，心里想，父亲这个时候应该在家呀！怎么会不接电话呢？想想，父亲一把年纪了，我们都不在身边，一个人独居，真让人不放心，我的心里充满着无奈与愧疚。
　　 妻子在被窝里睁着惺忪的睡眼一直瞅着我，看我一惊一乍的表情，安慰说：“再打电话啊，可能爸忙什么事情没有听到！”
　　 我再拨，电话终于接通了，我开口就凶巴巴地责怪：“爸啊，怎么半天才接电话！急死人了！”
　　 “我一直在厨房给你妈弄吃的，豆浆机在转，没有听到外面的电话响。”父亲急着解释。
　　 妻子用手撸了撸我，一个劲地对我使眼色，我懂她的意思，让我对爸说话的态度好一点。
　　 我的语气开始平缓下来，声音变得柔和了：“爸，你感觉还疼吗？怎么样呢？”
　　 “昨晚擦了点药酒，不过好像没有什么效果，感觉还是疼……”父亲的语气顿了顿，“……看样子我得去卫生院输输液，我觉得肺部的感染又复发了……”
　　 “爸，你总是你以为你以为，你认为地自作主张，如果没有对症下药，花了钱不说，还耽误病情，多的钱都要整（用）出来……”我又声色俱厉起来。
　　 “噢噢……”父亲在电话那端小心翼翼地应和。
　　 “不说了，我马上请假回来带你到人民医院（市医院）检查检查……”
　　 挂了电话，我连声叹气：“老人啊，得了病就喜欢拖，舍不得花钱进医院，其实病拖严重了，多的钱都要掏出来。”
　　 我一边唠叨一边在微信上发信息给公司领导留言请假，并且说明了缘由。
　　 此时的妻子也在穿戴衣服起床。
　　 “这么早起来干嘛，你也要回去？”
　　 “家里卧病在床的老妈离不开人照顾，你还要陪父亲去医院做检查，忙得过来吗？我也已请假了，一起回去吧！父母生病，我怎么能安心上班呢！”
　　 我感激地上前搂了搂妻，在她脸上蹭了蹭，用嘴亲了亲。
　　
　　 二
　　 医院里，我们领着父亲排队。等了好半天，才轮到他做了CT，又等了好久才拿到CT的片子和结果，我们再折回到门诊部的医生那里。
　　 男医生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他拿着片子对着影像看了看，沉吟着，神情很严肃：“CT检查显示肺部有一块阴影，现在必须得住院进一步确诊……”
　　 我的心咯噔一下往下沉，一旁的妻子连忙伸过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父亲紧张得插话了：“医生，有那么严重吗？开点药回去吃不行吗？我的家里有一个瘫痪的老伴呢，一把屎一把尿的都离不开我的照顾，住院咋行呢？开点药回去吃算了，帮帮忙吧，求求你了！”
　　 医生一副职业性的表情，平静而冷漠：“其它情况我不管，根据你的病情必须得住院治疗，我只是如实告知你！”
　　 父亲嘴唇蠕动着还想多说，妻子连忙把他拉到一边：“爸呀，住院就住院吧，安心的在医院养病。照顾妈有我们呢！你照顾妈辛苦这么多年了，就当给你放一个假……”
　　 我凑近医生跟前，客气地说：“那麻烦医生您开入院手续吧！”
　　
　　 三
　　 拿着医生开好的入院单，我们来到旁边的住院部报到，护士马上安排床位。
　　 父亲可怜巴巴地追问护士：“请问老师，我每天在医院里输完液能不能赶车回家，我家里的老伴跟植物人差不多，她不能吃不能动的，离不开我的照顾啊！”
　　 护士莞尔笑着解释：“大爷，医院规定住院病人是不能离院的，我们要对你负责啊！上面领导会不定时地巡查病房，如果他们发现病人不在，住院的费用是报不了医保的！”
　　 父亲叹了叹气，一脸的无助。
　　 我拍了拍父亲肩膀安慰：“你的儿媳妇在这里陪你，我回去照顾我妈。你不会忘吧，当年妈在医院躺了几个月都是我护理的，我照顾妈你还不放心吗？。哪里不懂我再请教你。”
　　 父亲点点头，懊恼而自责地说：“我这该死的病，害得你们两口子都上不了班了。”
　　 妻子接过话：“爸，看你说的！老人得病子女照顾是天经地义的，不然俗话怎么说养儿防老呢？只有你们身体好了，我们子女才能安安心心在外面打工挣钱啊！”
　　
　　 四
　　 安顿好父亲后，我和妻子从医院出来，妻子让我坐车回去照顾母亲，而她准备去超市给父亲买盆、毛巾、牙膏、牙刷之类的生活用品。
　　 路上，我心情沉重地对妻子说：“在我小的时候，父亲因为太辛劳就累得吐过血，后来检查不知道怎么的染上了肺结核。当时简单治疗了，幸好有所好转，如今过去这么几十年了也算没有大问题。只是前两年他肺部感染咳血，来医院治疗消了炎，当时就检查肺部有不明物的阴影，拖着不了了之……”
　　 “你……你是担心，担心爸爸得什么大病？”妻子小心翼翼了一句。
　　 “是啊，爸的肺部问题一直是我的心病。人老了，什么病都找上门来了……”我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我是怕，怕……爸……爸……得癌！”
　　 “爸的健康对我们来说是多么重要，妈瘫痪这几年了，全靠他照顾，不然我们能在外面上班挣钱吗？他倒了，他和母亲都要照顾……”
　　 妻子听着，伸手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爸妈辛苦一辈子呀，眼看这几年生活条件逐步好起来了，他们可以安享晚年的，哪知道妈一场脑溢血，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成植物人了，我想嘛，把没有孝敬母亲的心意多用在爸的身上，如果爸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
　　 我声音哽咽起了，驻足下来靠着妻子的肩膀如此虚弱，眼眶里也泪珠儿也开始打转了。
　　 妻子一边伸手用纸巾温柔地擦拭着我的泪水，一边安慰我：“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干嘛呢？你的心情我理解。照顾老人是我们后人义不容辞的责任，百顺孝为先！再苦再难也得坚持……再说了，这个家不是还有我吗？”
　　 我破涕为笑，使劲地点点头。
　　
　　 五
　　 我和妻子第一次开始了两地分居。
　　 我在老家照顾母亲，而她在医院陪伴父亲。手机成为了我们唯一的联络。
　　 我发信息问妻子，寂寞吗？妻子说，不呢！爸爸很健谈，一直在给她讲他与妈的故事。爸说妈当年很漂亮很漂亮，自己却很穷。可是妈没有嫌弃他，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生儿育女。当年，家里的全部家产就是几亩薄田，两间茅草屋，那日子苦啊！可是，妈跟着爸毫无怨言，风风雨雨陪着爸走了过来，爸说没有妈的付出就没有今天的家。可是，眼看社会生活一天天的好起来了，妈却得病了，爸说妈没有享一天的福啊！现在只想用后半生好好地照顾妈，报答她为这个家的付出和牺牲。妻子说听到父亲讲这些，说她自己都感动地流泪了。
　　 妻子说父亲在医院的日子，很挂念母亲，在她耳边有空就唠叨的是妈妈。父亲担心我照顾不好母亲，经常让妻通过微信传达他的叮嘱：
　　 “光用豆浆机打米粥喂妈没有营养，果汁机里打些蔬菜，还要加些肉块、鸭蛋……”
　　 “喂食的注射针筒不好推了，针管壁上打点油就润滑了……”
　　 “间隔两个半小时就得喂妈妈一次，一天按照六次喂食，一次至少得喂两针管……”
　　 “高血压的药早晚一次，不要忘了。还要定时给妈妈测量血压……”
　　 “间隔一段时间得给妈妈翻身，一个姿势躺久了她会不舒服的……”
　　 “每天早晚得保证给妈妈按摩两次，一次不少于半个小时，这样妈妈的四肢神经才不会那么快萎缩……”
　　 “最重要的还有一点，换下的尿不湿如果干净的地方比较大就剪下来，可以用来增加在新换的里面，这样节省些……”
　　
　　 六
　　 家里，母亲的护理床和父亲的床安置得平行着，中间距离有20多公分的通道。母亲躺了整整六年了，父亲在她的卧榻之侧就陪伴了六年。
　　 我偶尔回家，进得这间屋来，会抚摸抚摸母亲的额头，轻声地呼喊几声妈妈，在她的脸上吻一吻。
　　 一般情况下，母亲都是面无表情的，目光呆滞游离。遇到她最好的状态时，偶尔会漠视我一下。我的呼喊，母亲懂与不懂我也无从知晓，她虽然在我面前近在咫尺，思想却仿佛禁锢在另一个世界。当年的脑溢血，已经严重地损伤了母亲的神经，她和植物人差不多。
　　 还是在当年，母亲在医院的时候，我伺候过她，每天给她挂药、鼻饲、捶背、吸痰、擦身、换尿不湿等。母亲出院以后，父亲接替我做了这些事情，让我有机会重回到了工作岗位，更让我感动的是，在我的家庭这样艰苦的情况下，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她居然没有一点嫌弃和顾虑就跟了我。
　　 今夜，月光如水倾泻进了窗棂，我又抚摸着了母亲的身子。虽然母亲躺了这么多年，但是她的身上没有生一个疮，皮肤还像以前一样光洁柔滑。我很感动，这都是父亲精心细致照料的结果。我小心而温柔地给母亲按摩、擦身，准备换尿不湿，就像那时母亲照顾小时候的我一样。
　　 如果时光能倒流，即使一家过着再清贫的日子，只要一家人能守在一起，只要母亲是健康的，我都愿意。可是，生活永远没有假设。
　　
　　 七
　　 住院期间，医生对父亲做了一系列检查，特别是肺部做了彩超、普通CT、增强CT，再到纤维镜检查，随着一个个检查的进行，我也绷紧着神经。只要检查结果出来，第一时间里妻子就会用微信发信息通知我。最后，所有检查结果都下来了，却没有明确地查出父亲的肺部阴影具体的病因。不过，主治医生肯定地说，排除了肿瘤和癌！这让我们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医生解释说可能是父亲多年以前的结核产生的后遗症，建议父亲出院后以疑似结核病的症状下药吃一段时间，跟踪一下具体的疗效。这个结果我们来说，令人倍感欣喜。
　　 那个下午，父亲出院了。客车一路颠簸，我们回到了镇上，为了庆祝，我和妻子准备带父亲下馆子吃羊肉汤（我们当地以吃羊肉汤为喜庆）。
　　 父亲执意着不去，他嗫嚅着说：“羊肉汤五六十块钱一斤，太贵了哟！我看病还花了那么多钱，省点吧！”
　　 妻子嗔怪道：“爸，你都七十岁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省了一辈子，身体病了，攒的辛苦钱还不都孝敬医院啦！”
　　 父亲伸手摸摸头，乐呵呵地笑。
　　 “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要太苛刻自己嘛！”
　　 妻子一边说，一边对我示意。我当然心领神会，簇拥着父亲走进了一家羊肉汤馆。
　　 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上桌，妻子忙乎着给父亲往碗里夹羊肉，而父亲吃什么首先就想到了躺在家里的母亲，他招呼服务员拿来一条塑料袋，首先倒了半碗汤进去。
　　 服务员伫立一旁有些好奇，父亲就解释说：“我的老伴啊得病了，脑溢血！那病啊真害人，她没有吞咽功能了，只能鼻饲管注射流食进去，她已经吃不进肉了……”
　　 眼前的场景令我心酸，慢慢品味心酸中又有幸福的味道。假设想想，如果母亲至今依然健康，一家人现在都围绕在这张饭桌上该多么的其乐融融！再换一个角度看看，即使我的家因为母亲而残缺了，但是只要爱心没有枯萎，责任和担当没有丧失，我们一家人依然能触摸到幸福。
　　 饭后，我们沿着绛溪河畔禹禹而行，夕阳的余晖沐浴着我们，如此安宁而祥和。
　　 谁说一层秋雨一层凉？我知道，笼罩绛溪河两岸的银杏叶在瑟瑟的秋风中就要开始变黄了，那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更灿烂的绽放啊！
　　
　　 八
　　 回家后，父亲一头扎进屋里忙着照顾他的老伴去了。虚掩着的门缝里，传出来父亲絮絮叨叨的话语：“治群，治群（妈妈的名字），我回来了，我在医院里一住就二十来天了，你想我没有啊？你如果晓得我说话的意思，你就眨眨眼啊！眨眼啊，你眨眼啊……你明白我说的话不嘛？懂我的意思你就眨眨眼……”
　　 妻子一边听着父亲的唠叨，一边迟缓地收拾着东西，我感觉得到她心里的沉重。
　　 回想一下，我从学校出来踏入社会工作，为了生计而奔波在外，一直都远离着父母，唯有这次父亲生病，才回家住了二十多天，这是多么的讽刺。
　　 “我们能不能陪父亲两天再回城……”我有些于心不忍。
　　 妻“唉”了一声，幽幽地叹气：“上班耽搁这么久了，我们得上班挣钱啊！虽然没想过大富大贵，但是基本的物质保障要有啊！父亲这次住院花了不少钱，家里目前已经捉襟见肘，没有经济来支撑，所有的陪伴都毫无意义！”
　　 我的心隐隐作痛，妻子的话很直白，却不无道理！
　　 ……
　　 我们坐上了镇上返城的末班车。傍晚的乡村笼罩上了薄薄的暮霭，有农户家的小烟囱，袅绕起了炊烟，环绕着青山绿水，那么朦朦胧胧，隐约有归巢的鸟儿在丛林中叽叽喳喳，绿油油的水葫芦，柔情地依附在河床上依然那么一往情深。河堤旁，洗衣服的婆姨们把青石板拍得“啪啪”做响，嘴里还哼着不知名小调，几只白鹅在河里游弋得还那么流连忘返悠然自得。绛溪河啊！长年累月里，依然从容流淌得安安静静，仿佛诉说着曾经的故事，荡漾着如此思念的忧伤……
　　 这段时间照顾父亲，妻太疲惫了，她靠着我的肩膀就睡着了，我温柔地伸手把她搂进了我的怀里，疼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家乡在我的身后渐行渐远了，我的神思如此恍惚着，眼前一直浮现出父亲刚才送我们出门的一幕，他的眼里充满着慈祥、不舍，还有那份落寞……
　　
　　 完稿于2017年9月21日凌晨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