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即将归去的时刻，内心有个强烈愿望：我想再次回到那片森林，把生命最后的遗物——这身皮囊，安放在那片最开始的地方。但这个遗愿终将成为遗憾，因为关于我的出身，这世间除了我自己，恐怕再也没有谁知道。而我，已无法独自回去了。我感受到了生命最后的余光，还有片刻时间用来回首这一生的惊奇，这对我来说，亦足够庄重了。
　　
　　 （一）
　　
　　 我是一只流浪狗，这是之后从人类的对话中，我觉知的一个最符合我一生的称谓，尽管这之间我有很多个名字。而在最初，我是一只杂交狗。我的父亲是一只中国军犬，在一次搜寻毒贩的任务里中了埋伏，它的主人不幸被毒贩的黑枪打穿了脑壳，再没有活过来；至于它，因为主人的阻挡，后腿中了一枪反而颇为幸运地掉入了一个隐蔽的深坑，失血过多昏死了过去，恰与死神擦肩而过。待它清醒时，它发现自己被一只流浪的黄狗给救了。
　　 黄狗后来成为了我的母亲。它们待在附近的一片森林里，父亲养伤，母亲照顾它。之后没多久，就有了我。我继承了父亲军犬的大部分特性，还有一部分母亲的特性。某次在清浅的溪边捉鱼，我从清澈的溪水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身黄色的毛发，两只长长的耳朵高耸，几乎要靠在一起，像极了森林里的兔子；还有一根稍长较直的尾巴，我很喜欢用它来挠痒痒。父亲作为一只出色的军犬，自然散发出一番威严。它样子有些像狼，青色的毛发，头脸都比母亲的小，但脖子很长，而这也成就了它非同一般的技能。
　　 我从能跑开始，他就开始训练我。怎样辨别气味，如何在障碍中奔跑不受阻碍，吃的东西怎样搭配对身体最健康，对待猎物如何缠斗等等。它暗褐色的眼球里容纳了一份沉静和自信，而当把舌头垂露出来时，它又变得格外勇猛富有活力。但在一年后的一个清冷寂静的秋叶，它丢下了我和母亲，缘由竟是要回到它曾经的战友身边，还有一个任务要去完成。它最后教导我的方面是关于人类，它语重心长地说：人类是复杂多变的，但我们可以通过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感受到他们的善意和恶意，另外你要记住，我们不是人类的宠物和工具，在真正的朋友之间，人类和我们都是平等的。那个夜晚，风萧萧兮易水寒，母亲站在门外伤心落泪，我疯狂地向着黑暗狂吠：汪汪汪汪……我和母亲都明白，父亲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是无法理解父亲的这种选择。在这之前，我尚未见识过人类；然而之后发生的事，则让我再也不愿见到人类。
　　 这一天，阳光明媚，树影斑驳，我靠在一棵长有茂密枝叶的大树下乘凉休憩，母亲在家忙活那条我刚捉回来的鱼。一伙人突然闯入森林，手里举着猎枪，我嗅到了冰冷而危险的气味，发出“汪汪-汪汪”的警报，并用父亲教导的方式隐藏躲避。远远地我看见他们扣动了扳机，发出一声绝望的声响，一颗子弹猝然间就打在了母亲的胸膛，带起一片血色在空气中洒落。我听到母亲发出一声惨痛凄厉的嘶吼，霎时从丛林中窜出，发了疯一般扑在那个猎人身上，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两只前爪撕在他的脸上，划出几条血痕，然而这却无法阻止一切的发生，即便脑海里不停在咒骂这些该死的人类！我简直要发疯了，可未等继续，一股眩麻的感觉席卷全身，我猩红的眼睛无力的转过头，只看见一人手里举着一把很小巧的枪正对着我，接着就失了知觉，晕了过去。
　　 我并没有死去，再次醒来时，已被关在一个铁笼里，脖子上套着一串铁链。我汪汪的吼道表示愤怒，引起正在喝着啤酒的他们走了过来。他们饶有兴趣地朝我看了一眼，相互间交头接耳，其中有个手臂上包裹着厚厚的白纱布且脸上抹了一层不知什么东西的猎人，不用多想，就知道是被我咬伤的那人。当时我不明白他们在表达什么，但不用猜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们觉得我血统可能不错，贩卖的话，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金钱。这真是一群十足的混蛋！更令我感到悲哀的是我从他们嘴里呼出的杂乱气流中，闻到了属于母亲的气味。那刻，我只觉得身体一阵冰冷，心里突然恨极了那个抛妻弃子的父亲，眼泪从瞳孔里不由自主的滑落！
　　 我生命的第一次流浪就从这父弃母亡的命运中开始。我被放置在一辆汽车的后备箱里，铁质的牢笼格外坚固，任我使出浑身解数的劲也无法撼动分毫，更不用说脖子上还栓着一根链条，牢笼之外还有车后盖。黑暗里，我认命般地第二次哭了，无助、惊慌、恐惧和绝望的情绪令我开始呜咽，内心感到极大的委屈，以及极大的不甘，不甘被这一切打倒。脑海里渐渐闪现那个可恨父亲的另一句话：成长总是伴着苦难，但唯有坚强；世上谁也不能打败你，除了自己。不得不承认它的确教导了我很多，尽管恨，也无法抹去它对我的影响。我扭动僵硬的身躯，借着嗅觉在这漆黑的后备箱里将他们丢放在牢笼的食物找到，并吃的半饱。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转机，我必须保持足够的机警。然而在经历过多次的转让，最初的那伙混蛋早已不知去向，变换的是一个接一个的陌生人，身材肤色各不相同，唯独身体流露的气味大同小异。几经辗转，最终我见到了我最后的买主。
　　
　　 （二）
　　
　　 清晨的第一缕光从眼缝里渐渐放大，继而遍及我的全身，沐浴在这样的光亮里，黑暗渐渐开始从我身上褪去，我突然觉得有些心满意足。我竟然开始接受这样的命运，就因为至今还能苟延残喘，这真是极大的讽刺！铁笼并未撤去，铁链也依然套在脖颈里，眼中的世界也并未有何改变。
　　 他是一个与黄皮肤猎人们所属不同种族的人——肤色是偏白色，又不是纯白，应该是人类种族杂交的后代。他头上裹着一条手工编织的棉围巾，鬓际依稀可见银色的发丝，穿一件无领的长袖宽衣，下着一条宽大的裤子，朝着我缓缓地走来。我盯着他晦暗的眼睛，诧异于他的平静以及这平静中给予我莫名的心安，当然，为了活着我也没有表露什么敌意。在他人不解的目光中，他打开了铁笼，用那晦暗却藏着光芒的眼睛与我对视。忽而他枯瘦的手掌摸在了我的头上，嘴角自然流露一丝浅笑，那一瞬间，身体感受到到一股暖意，仿佛来自于久别重逢的父亲口中所言的“真正的朋友”。
　　 我没有任何反抗，由他带回来了他的家。他居住在一片昏暗且吵闹的街道里面的一间简陋的房子里。铁链拴着我，另一头被他牵引，他走的并不快，因而脖子也没有觉得的难受。路过街道时，我见到很多同样肤色和穿着的人群人穿梭于街道，他们神态各异，但身材都极为瘦削，黝黑的脸上露出两只闪亮的眼珠，然而眼珠内却藏着一丝不安。他静静地行走，偶尔抬眼看看昏沉的天空，脸上却无丝毫表情。在这片昏暗的天空下，每个角落都显得格外阴暗。他的房屋在一个夹角里，四面都是高于他的屋墙，光线穿透不来，便显得更为阴暗。房子里面点了一盏油灯，一张狭小的而简陋的床，只有一张单薄而透着异味的被子，木制书架上并排着一列列破旧的书。旁边一扇开着的门，有烟火味，是厨房。他随手放下铁链，走进厨房里挑了食物——一根黑乎乎的骨头，他弯下腰递到我的嘴边，对我说了第一句话：托马走了，我很伤心，这世上再没谁能懂我的孤独了，好在还有你。我顺势叼住了骨头，尽管不是很想吃下去，但耐不住饥肠辘辘的催唤。他枯瘦的手指替我捋了捋脖间被铁链弄乱的毛发，我们四目相视，我便很自然地理解了他要表达的意思。我发现，这满屋子的阴暗只是令他孤独，并没能吞噬他眼中闪烁的光芒。他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就叫托马。在这阴暗的房间里，我终于通过种种气息确认一个事实：托马原来和我一样，都是一只狗。
　　 我被他的安静所影响，开始在这沉闷的日子里开始沉沦，也许，这样枯燥的日子便是我这一生的宿命了吧，我心中时常暗自叹息。然而没有多久，我就无法忍受这种阴暗的平静。于是我经常跑出了房门，爬上门前的一个不知名的树墩上，看着门外时而流过的人群，听着时而大时而小的吵闹声，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不知为何，每当我醒过来时，我便如同站立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月光，也没有如同树林里沙沙的声响。这时，屋里摇曳在黑暗中的灯光便会弱弱地指引我回去。我跳下树墩，抖落了身上的昏沉，尽管仍然感觉有些冷，可内心却有那么一丝火热。我看到他伏在破旧僵硬的书桌上挥笔，无边吹起的风将灯火吹打的曳影飘摇，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神奇的是，燃烧着灯芯的火光似乎格外坚强，虽微弱却生生不息。顺着这丝灯火，我发现他仿若毫无察觉地依旧用笔在纸上写写停停，面容依然平静，身影孤独如往。我不知道他在奋笔疾书写什么，但平静似乎在酝酿风暴，我感到了一丝不安。
　　 我的不安随着越发昏沉的天空变得更为强烈，一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我第一次在这个僻暗的房间见他接待了一个扛着一架三角摄像机的人，他坐在书桌前，那人摆好摄像机在他对面。门和窗全部开着，油灯亦是在用生命工作，我从树墩上往里看，总感觉时间在瞬间开始走的极为迅速，天空隐隐有乌云组成一道严密的封锁线。那人一直在问，他则一直平静地回答，最后告别时候，他从桌上庄重的将一本书交到那人手中，那人则是颤抖着接过，用一个布囊小心翼翼地包好，将其塞放在背包里。那本书就是他日日夜夜秉烛而作的。
　　 又是半年过去了，他突然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树墩旁，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我疑惑地用头蹭了蹭他的手掌，很肯定他将了解我的行为。这一年里，我没有对他有任何或明或暗的敌意。我们的交流极少，可知道他的存在，其实给我了莫名的心安，至少在这个世界，我同他可以算是相依为命，他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吧。他的手掌始终温暖，就像以前母亲常常以此来表达它无言的感情，很难想象他为何能跟一只狗度过那么漫长寂寥的时光。思绪有点乱，我发出呜呜呜的声音，长长的尾巴显得有气无力。他摊开了手掌，望着天空，有细雨落在他的掌心。骤然间，远处传来惊恐地叫喊、混乱的机枪声把我所有的心安都击碎，坠落满地。天上黑云朝着地面压迫，地上哀嚎遍野。我虽有心里准备，可也感到心慌，而他经久不变的神情没有乱，只是微微发出了一声叹息。他再次低下身躯，动作有些艰难，用告别的语气跟我说：“托马，再也不能陪你了，我一生为自由而战，为了躲避敌人的迫害，逃离隐居在此，继续写我的自由，万幸我写完了，并把他公之于众，此生无憾了。”
　　 那一夜，暴雨倾盆，我的眼中全是凄艳的红。那一夜，我眼中最后的光景只有毁灭。暴雨越下越大，我惊恐的感到了末日的来临。那些被乱枪打死倒在地上的尸体漂浮在雨水中向着一处急流而去；那些开枪的凶手却在暴雨里疯狂的呼救，最后是绝望的哀嚎，血水将他们的身体渐渐浸没；他则站在暴雨中呼喊：来吧，让暴雨来的更猛烈些吧，丑陋和罪恶必将被清洗干净，光明和自由会重新降临！似乎上天响应了他的呐喊，于昏暗的夜空里突然闪现一道亮丽的光芒，像一把剑，带着光划破了黑暗的天际。也在那时，莫名的，这光剑划过了我的身体。醒来时，一切都恍然如梦！
　　
　　 （三）
　　
　　 世间之事，实在惊奇诡异，让我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太多的难以理解。那光剑划过我的身体，我的意识便消失了。
　　 我感觉经历了一场梦境。当我醒来的时候，世界已经变了。晦暗的天空被被一片蓝天取代，有白云漂浮天际，一朵一朵的就像我的脚印。不知何时我警醒了心神，有一位穿着破旧衣裳的妇人从我身旁走过，她警惕地弯下腰，从我身旁捡起了一只废弃的瓶子，然后离远后才打开瓶盖，倒了里面残剩的水，用脚踩扁，然后拧紧盖子，把瓶子放进三轮车上的麻袋里。然后她开着三轮车离开了。我有些不明所以，她为何如此敌视我？直到转弯的时候我才看见车上还坐着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小鞭子，只听她开口说：“妈，这城郊怎么会有一只狗？”
　　 妇女的声音有些哑：“谁知道呢？也许主人就在附近游玩呢，城里有钱人不都喜欢带着狗到处郊游吗？”
　　 小女孩语气突然有些生气了：“可是小黄那么好的狗，就是碰了一下车，就被他们活活打死了，为什么他们养的狗我就碰了下还要我们赔钱呢？”
　　 妇女叹了口气，无奈的说：“有钱人的眼里只有身份，哪里会在乎我们这些小人物的死活，记得不要招惹他们，即便是那些不俗的狗都不要靠近，说不定就是他们养的呢！”
　　 声音渐渐消失在远处，我似懂非懂。当我开始正视我所处在的环境时，我才开始意识到自己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然后面对这自由，我竟茫然无措。我不知道我处在何地，所有有关曾经生活的足迹都只剩记忆，但现在，这是一片陌生的环境。好在饥饿感阻止了我继续这些思考，我不得不去考虑的是当下的温饱问题。
　　 走了不知多久，我发现了一处废弃的工厂里，在那里，我找到了一些废弃的食物，都是肉，而且废弃时间不长，顶多几个小时，味道还很鲜美。吃饱后，我寻了一处阴凉处躺下，明亮的光芒的落在我身上，一股暖洋洋的感觉让我感到沉醉。印象中，也只有那片出生的森林里才有过同样的感觉。阳光，原来这般的美好。前一刻还在昏暗的世界里，下一刻却已流落在一片光亮里，这种突来的幸福实在太过于奇妙，一时之间，竟无语凝噎。然而，未待我沉浸于这美妙幸福的时刻，一声隐约的粗暴厉喝将我拉回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