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绿皮火车，慢慢悠悠向西北方向爬行着，一群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火车的喇叭里唱着“年轻的人，火热的心，跟着毛泽东前进……”
　　 于斐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一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搁在胸前，她细长的手指捏着辫梢，嘴儿抿得紧紧的，看着窗外绿油油的原野，心里生出丝丝惆怅。妈妈怎么样了？爸爸会不会和妈妈吵架？
　　
　　 于斐的家在湘南新田一个古老的小镇，靠着老辈传下的手艺，在小镇上不说赫赫有名，家境也是少有的殷实，南来北往的客商，只要提及起“于家钟表铺”，个个都会竖起大拇指。
　　 1950年初冬的一天，省城的江老板来到钟表铺。他是慕名而来，修理祖传下来的一块价值不菲的怀表，据说是康熙年间的物件。
　　 这天上午，钟表铺被阳光照得一片辉煌，江老板正聚精会神盯着于斐爸爸显微镜下的手，生怕一不小心把他的古董给废了。
　　 “大叔，这个我可以看看吗？”
　　 “呵呵，吓我一跳。姑娘你要看什么？”江老板一回头，看到一张俊美的笑脸。
　　 “就这个。”于斐细长的手指夹起客商废弃在桌子上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抿着嘴看着江老板。
　　 “斐儿，回家照顾你妈去。”于斐爸停止了手里的活，镜片下的眼睛剜了一眼于斐，缓缓站起来，笑眯眯用双手把怀表递给了客商，“江老板，好了，你收好。”
　　 “真是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两天了，值！终于完成了老爷子交代的任务了。太谢谢你了于老板。我说过，只要能修好这只怀表，必有重谢。”江老板说完，笑呵呵将手探进口袋，一个粉色绸缎小包变戏法样出现在客商手心，“于老板，这个送你了，请笑纳。”
　　 于斐爸双手抱拳，说：“恭敬不如从命，谢谢。还请江老板多多照顾小店生意。”
　　 见两个人在寒暄，于斐趁机把报纸折叠，放进了衣兜，悄悄溜出了钟表铺。
　　 古色的小镇，沐浴在暖暖的阳光里，叫卖声不绝入耳，看得出，人们对生活充满了极大热情，虽然刚解放，日子还很贫穷，但他们很满足，过的也很充实。
　　 于斐兴冲冲拐进胡同口，向着她从小的玩伴李小敏家走去。站在院墙外，于斐就喊开了：“小敏姐，出来。”她不敢进去，每次看到小敏后妈猪腰子一样的脸，于斐就害怕。
　　 好一会，小敏才打开了院门，后面“吧嗒吧嗒”跟着跑出她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妹妹，小敏皱着眉，对于斐说：“烦死了，走到哪都有跟屁虫。”
　　 于斐笑了笑，掏出两颗水果糖，对两个流着鼻涕的花猫脸说：“你们听话，我就给你们糖吃。”两个孩子盯着于斐手里的糖块，口里立马流出口水，口齿不清道：“听听……听话。”
　　 两颗糖块换来片刻安静，于斐迫不及待拿出报纸，神秘兮兮对小敏道：“小敏姐，你看这是什么？”
　　 小敏在小镇的私塾念过几天书，看到于斐手指下的标题，杏眼瞪得滚圆：“呀，招女兵？”待看清下面的字，愁眉苦脸起来，“人家招的条件高，我不行。”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明天我们俩一起去省城看看再说。女兵，多么美好啊！还能进俄文学校，去工厂当工人。”于斐一脸兴奋，“就这么定了。我们谁也不能说，更不能告诉爸爸妈妈。这是我们俩人的秘密。”
　　 落满岁月灰尘的胡同里，两个妙龄少女孩头挨着头说着悄悄话，做着遥远而美丽的梦。
　　
　　 “菲儿，你想家了？”一边的小敏拽了拽发愣的于斐，“我就不想。能当上女兵是我最开心的事，再也不用看那女人的脸色了。”
　　 于斐瞅了一眼小敏，眼圈有些红，小声说：“我妈妈爸爸会想我的。”
　　
　　 初冬的夜，有些凉意，天已经黑了下来。醉醺醺的于斐爸进门就嚷着：“斐儿，出来。”于斐心想坏了，爸爸一定知道了什么。她镇定了一下，打开房门，忐忑不安地迎着爸爸走去。
　　 “斐儿，还有几天就是你生日了，爸爸送你个礼物。”说着伸进口袋，把粉色的绸缎包递给了女儿。
　　 “呀！好漂亮的玉蝉！”
　　 这只玉蝉，让于斐纠结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于斐还没吃完饭，就听到外面锣鼓喧天。
　　 “于斐，于斐，快出来，招兵的来了我们小镇。”小敏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于斐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不顾弟弟嚷着要抱，拉着小敏就跑了出去。
　　 身后传来妈妈喊声：“慢点，整天疯疯癫癫的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啊。”
　　 一连几天，于斐心事重重，时不时瞥一眼躺在炕上养病的妈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斐的神色早被妈妈看在眼里，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这斐儿一定有事瞒着自己，她在等女儿自己说。
　　 于斐低下眼帘，小声说：“妈……我想……想去当女兵。”
　　 “当女兵？不行！外面太乱。再说了，现在我身体不好，需要你照顾啊。”妈妈拉过于斐的手，“你爸说了，过完年就让你去他店里学手艺。”
　　 于斐不敢看妈妈蜡黄的脸，心莫名惆怅起来。家境的殷实，让于斐从小就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学校时同学都戏称她为“大小姐”。正值怀梦的年龄，她想走出这个湘南小镇，到外面去看看世界。可是，爸爸妈妈不同意怎么办？
　　 “偷跑！”
　　 李小敏的话让于斐眼前一亮。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要爸爸妈妈同意自己去那么远的地方当兵是不可能的事，只有瞒着他们“偷跑”。
　　 冬月十九是于斐生日，趁着妈妈外出买菜空挡，于斐和小敏相约踏上了去往省城的路。
　　 这天，是所有报名去新疆女兵统一在火车站集合的时间。
　　 古有“昭君出塞”，今有“湘女出塞”。谁也没想到，一张皱巴巴的《新湖南报》，就此改变了两个女孩的命运。
　　 从西安下了火车换汽车，从汽车换乘拖拉机，再从拖拉机换乘平板马车，于斐和李小敏随着大队人马从初冬走到夏初，一路的劳顿，让这些怀揣着梦想的少女们经历了人生一次又一次洗礼。
　　 “姑娘们，到了。”
　　 几千双眼睛盯着茫茫沙漠，哪有工厂？哪有学校？这样的环境怎么生活？姑娘们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有些后怕了。
　　 “冯桂华、齐杰、李雅琴……”念到名字的几百号姑娘被留在了第一站，领队说是这里是培养军垦团拖拉机手的地方。姑娘们一下子来了精气神，欢呼雀跃起来：“我们要开拖拉机，我们要开车了！”
　　 宽大的平板马车拉着剩余的姑娘们继续前行，每到一处就要留下几百号人。五天后，马车上剩下了于斐在内的三百多号人。领队说，还要走上一天才能到乌鲁木齐的石河子。
　　 太阳在西山顶上歇息的时候，马车停在了石河子的军垦团，疲惫不堪的姑娘们刚下马车，脚还没站稳，就被从地下突然冒出来的几百号黑黢黢的男兵团团围住。只见他们灰头土脸，眉开眼笑，狠劲地鼓着巴掌。这些个兵是二军二十兵团的人，都是当过兵打过仗，放下枪来忙开荒的军垦兵，常年难得见到女人，今儿见到这么一大群女人，个个像打了鸡血，眼睛像胶水样黏在了一长溜同样灰头土脸的姑娘身上。他们知道这是王震将军的功劳，这些个女兵中将来有一个或许就是自己的媳妇呢。没出过远门的湘南姑娘哪见过这般阵势，脸红的跟天上的火烧云一样，羞涩地低下头，快速向前走去。
　　 刘团长站在人群后，从人缝里一眼就瞥见了于斐，悄悄跟身边政委耳语道：“就她了。”刘团长是一个参加过红军的功臣，因为战争耽搁了自己的婚事，这批有文化的湘南女子还没到时，他就想好了，一定选一个自己可心的人儿。
　　 李小敏等十几个姑娘被分到和田的一个连队，临别时，小敏抱着于斐哭鼻子抹泪。于斐拍着她肩膀，咬着她耳朵说：“都是女兵了，学会坚强。又不是离的太远，有空我就去看你。”于斐被留在了团部，做秘书一职。
　　 于斐的长发已经被剪短，那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被收藏在那张让她生出梦想的旧报纸里。洗过澡的于斐显露出清秀的模样，只是脸蛋经过近半年的风吹日晒有些暗红。但，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材，走到哪儿都能收到注目礼。在团部里，每天与刘团长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能见到团长关爱的目光，于斐心里高兴，觉得刘团长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平易近人的样子像一个和善的大叔。
　　 三个月后的一天，刘团长说要去和田参加一个战士的婚礼。于斐一听团长要去小敏所在的连队，眼儿弯成了月牙，说要跟着一起去。刘团长一听心里一百个乐意，正愁没时间跟于斐单独处处加深一下感情，于是当即就让于斐坐上了他亲自赶的马车。
　　 马车很快到了和田，连队的战士们夹道欢迎，簇拥着刘团长和于斐走进了蒙古包。让于斐没想到的是里面热闹非凡，战士们“乒乒乓乓”敲盆的敲盆，敲碗的敲碗，围着一对胸戴大红花的新人在跳舞。
　　 “刚子连长，祝贺！祝贺！祝你们早生贵子！”刘团长的一句话，乒乒乓乓的声音嘎然而止。
　　 于斐从人缝里见到了新娘，她惊得张大了嘴巴：“啊！小敏？你……你……”小敏被逼婚了？前几天和自己住在一个屋的郑洁就是被组织找去谈话，说要她嫁给一个老营长，她死活不同意，眼睛都哭肿了。后来听说那个营长被政委叫去训了一通，让他回老家找媳妇，找不到不准回来。
　　 “于斐，于斐！”小敏笑着扑了过来，两个从小的玩伴抱在了一起，“斐儿，祝福我吧。刚子，快来，这是我老家的妹妹。”于斐细细打量起新郎，这个叫刚子的新郎看着也就二十五六岁，很憨厚，她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但她还是忍不住把小敏拉到了一边：
　　 “什么情况？你才19呀，怎么就结婚了？是不是有人逼你？”
　　 “没有，我是自愿的。我们一起来的好多女兵都结婚了。政委说结婚是革命的需要，结婚的女兵最光荣，要扎根边疆，建设边疆。你也快了吧？他对你好吧？”
　　 “我？我才不要结婚。谁对我好啊？”
　　 小敏嘴巴朝着和战士们一起吸烟的刘团长一扬，道：“你还不承认？都知道刘团长看上你了。”
　　 “啊！”这个长自己十八岁的团长没结婚？看着刘团长看过来的温柔目光，于斐如梦初醒，原来这目光里有企图啊。哼，我才不会嫁给他，看他一脸络腮胡，比我爸都老。于斐想到这，狠狠剜地了刘团长两眼。
　　 从连队回团部的路上，于斐脸上没有了笑容，嘴巴噘得老高。刘团长边扬鞭赶车，边看着于斐，小心翼翼问：“咋了你这是？谁招惹我们家小姑娘了？”
　　 “你你你你你！”于斐声音很大，爆豆一样，扑棱棱，惊飞了在草丛中觅食的鸟儿。
　　 “我？我有得罪你？”刘团长一下子拽住了缰绳，停下马车，两眼直勾勾盯着披了一身晚霞的于斐，噗嗤一声笑了，“瞧你，小嘴翘得能挂住油壶了。说说，到底咋了？”这个山东大汉此刻说话柔声细调，让于斐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是会议上那个叱咤风云的团长？她想了想，算了，听来的话不能当真。
　　 “没事了。快回吧。”
　　 “你个小鬼。吓我一跳。”刘团长说着用手刮了一下于斐的鼻子，鞭子一扬，“啪啪”两声脆香，马车向着草原深处呼啸而去。
　　 同屋的郑洁在卫生队，晚上躺在被窝里，说大家都在忙着开荒，就你清闲。看看他们，每天不是这个碰伤了，就是那个手上起水泡了。女兵们在家谁干过这活？多亏有男兵们帮忙，要不个个累的会爬不起来。于斐听了心里郁闷，自己忙了工作还要忙料理团长的日常生活，一点不得闲呀。
　　 第二天一到团部，于斐就请求团长，自己要去和女兵们一起开荒。
　　 “不行，不行。你认真做好自己的工作。”
　　 团长一句话把于斐跃跃欲试的心压了下去。可她没死心，下午又找到了政委。政委盯着她老半天没说话，于斐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用手抹了一把，见政委还盯着她看，于斐脸一红，说：“政委，你答不答应？”
　　 政委笑了，指着对面的凳子说：“小于同志你坐，我早就想找了聊聊了。今天你来的正好。你来团部三个多月了，对刘团长印象怎么样啊？”
　　 于斐一听，脑子嗡一下大了，要逼婚？她忐忑地看了政委一眼，说：“刘团长很好。可我不会嫁给他，他比我爸都老。”
　　 政委没想到这湘南小女子颇有山东女人的率真味，愣了片刻后，哈哈大笑起来：“小于同志，我有说让你嫁给刘团长了？看来你有想过这事，是吧？”
　　 于斐一听，眼泪都出来了：“没有！没有！我没有！”
　　 “好好好，你别哭。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你先回去吧，去参加劳动的事我会跟刘团长说说，团部和刘团自己的事也不少，你不能扔下不管，隔一天去劳动一天，这样行吧？”
　　 “好！”于斐破涕为笑，兴冲冲出了政委办公室。
　　 看着于斐离去的背影，政委摇了摇头，心想，刘团遇到刺玫瑰了。
　　 石河子的秋夜有些凉，满山遍野散发着泥土的清香，这是军垦兵劳动的成果，一片片荒凉地被他们整成了一块块良田，新鲜的泥土下已经播种上了小麦。于斐和郑洁并背靠背在月亮底下的草坪上，看着一缕缕白云从头顶飘过，心里美滋滋，她们憧憬着来年这里的春暖花开。
　　 “于斐你见过麦子吗？听说麦子跟韭菜一样。”
　　 “见过，我姨姨在乡下，她家分了二亩地，全种的小麦。明年春天，这里会绿油油一片，跟地毯一样，很漂亮。”于斐说到这里，心里一酸，她想家了。一层水雾蒙住了双眼，她擦了一把，用胳膊拐了一下郑洁：“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