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湾在很久以前就是一个规模不算小的集镇，商铺林立，人流如织，自然也就有许多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小人物至今还会被人们提及，只是他的真实姓名谁都不清楚，绰号叫“大矮子”。这个“大”是表示他那与身高极不协调的“三大”，大手，大脚，大脑袋，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十分遗憾地就短了一截，极其矮小的个子配上这“三大”，被人称作“大矮子”就不足为奇了。
　　 别看这大矮子不是正常人的模样，但却是个远近闻名与众不同的劁猪匠，大家所见过别的劁猪匠劁猪，都是先将一把小刀含在口里，然后装做不经意地走到猪的身后，突然一蹲身逮住一只猪的后腿，在掀倒猪的同时，一脚跟进就踩到了猪腹上，就在那猪挣扎嚎叫着的时候，便已经将猪给劁好了。这个大矮子劁猪与众不同，得请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在前后帮忙，将猪按得没有多大反抗力后，才由他在中间一脚踩实猪肚，再安安稳稳地弯腰伸手去施行手术。这样的做法虽然多费了两个人力，但好处是由他劁的猪创口小，伤害相对就不大，不但没有一头猪在他手下因此生病导致死亡的，而且几乎都没怎么影响过生长速度。
　　 大矮子这技术得自他老子，他老子是跟他爷爷学的。大矮子跟随他老子学劁猪，到了二十岁那年，他老子突发中风过世了，大矮子便顺势接班正式走村串巷干上这一行。那时大矮子的娘身心憔悴，原本好好的一个家庭一下子顶梁柱折了，她担心儿子这样一个半截子人未来能否成个气候。大矮子却不以为然，对他娘一摆手，一副不耐烦的口气说：“急什么急？有志不在年高，有本事不在身高！你尽管安心养好身体，三年后我保证就能让你抱上孙子！”
　　 方圆十里劁猪匠并非大矮子一人，还有二里半的老胡，因两地相近，所以老胡的地盘与大矮子老子的地盘有很多犬牙交错。老胡与大矮子老子也就不可避免地争斗一番。如今大矮子老子突然撒手，老胡自然迫不及待地打起收复失地的大旗。大矮子人小腿短，从早到晚在他自认为继承下来的那块地盘奔忙着，想不到在东南西北四方中就有三方与老胡遭遇，大矮子自然是忍无可忍了。
　　 在我们那里从前的劁猪匠每人随身都带一杆三尺长的铜烟袋，平时用来吸旱烟，一旦遭遇对敌，就是一件最实用的兵器。大矮子继承了老子的事业，自然也带着他老子的那根被摩挲得发亮的旱烟袋了。老胡是大矮子老子那一辈的人，自恃辈高拳脚上的功夫也了得，当然不把这初出茅庐的半截子男孩放在眼里。大矮子个头比老胡虽然矮一大截，可他有身矮的优势，一旦被攻击，就缩身倒地跟一只肉陀螺一样，手里烟袋的铜窝化成一只小铜锤，专敲老胡的脚踝骨。你想，一只乒乓球大的铜烟袋窝不停地敲在脚踝骨上，即使没有使上十分的力，也足以叫受袭击的人咬着牙疼，再也站立不稳了。几个回合过后，老胡就躺在了地上，仰着脸望大矮子那一份巨人的气势。大矮子得胜之后，不但没有赶尽杀绝，反而还花了钱请人帮忙将老胡送回家养伤，这是他老子以前反复叮嘱过他的话：“生意场上没有死敌，得饶人处且饶人！”
　　
　　 二
　　 半年时间没过，大矮子就基本保住了老子留给他的江山。
　　 站稳脚跟后，他想到的第二件事自然是实践他对娘的诺言，找一个老婆给他们家传宗接代！他心里虽然没有具体目标，但原则是有的，首要一点是不能在身高上不如正常人，不然会有一代不如一代的潜在危机；二是女方的相貌不能太差，最起码得让人看得过去；第三是孝顺贤惠，既能帮夫又要敬老。大矮子的这些条件，可不是藏在心里自个儿琢磨，而是公开地说过，而且不止一次在一个地方表明过。那口气在别人听来，好像他是一个王孙公子又生得玉树临风一样。
　　 到了第二年，大矮子说他确实要找老婆了，因为娘的年纪越来越老了，他娘捶着老寒腿说：“娶亲可不是和抓一只小猪那么容易，就凭你这条件，哪里有这么合适的人呢？”其实，他娘这一年来就没有心闲过，背地里不知托过多少媒人帮大矮子提过亲，可就是没有一家对她儿子动过心的。大矮子对娘说：“你就别操这心了，等着就是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大矮子特意将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身穿黑绸长袍，外套绣花坎肩，头上戴瓜皮绣花小帽。收拾停当，手里拎着一盒上好的点心，撩袍抬腿爬出了他家的那道高门槛，然后直向村外走去。走了约摸一个时辰，来到了二里半村，径直走进了一家大门。这是哪户人家？原来就是去年与大矮子争夺地盘被大矮子打得最惨的那个劁猪匠老胡家。大矮子一进门，就面对姓胡的深深一揖，然后将礼盒双手举起放到了桌子上。
　　 老胡一见大矮子进门，以为他又是来闹事了，顺手操起了桌上的旱烟袋，起身摆了个自卫的招式。大矮子却只顾转到了一边，手按桌面，捱着屁股爬上了另一边的椅子坐稳，然后对老胡一脸亲热地笑着。
　　 老胡看清大矮子确实没有啥恶意，才放下心来坐回了原处，瞪着眼疑惑地问道：“哎，我与你非亲非故，大新年里咋有空跑到我这破茅屋里来？”大矮子闻言，马上跳下了椅子，站到了老胡的斜对面，又是一拱手道：“你我以前是非亲非故，可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老胡脸色一凛问：“什么意思？”大矮子说：“我今天特意来向你老提亲的！”老胡冷着脸问：“提什么亲？为谁提？”因为大矮子的故事老胡应该早有风闻，所以这样的问话口气似乎是有明知故问的嫌疑。大矮子不在意，继续不卑不亢地说：“为你家闺女和我本人的亲事！”老胡一听立刻火冒三丈，指着大矮子厉声说：“你滚，拎着你的东西马上给我滚得远远的！大新年里，等我叫人来赶你就不好看了！”
　　 面对老胡的愤怒表情，大矮子却表现很是沉静，他退回到了刚才坐的那张椅子边，再次扭身爬了上去，然后双手互拍两下一本正经地对老胡说：“你先坐下来，听我把话完嘛！别看我人是矮了一些，可我的心高得很，周边十里有未嫁的女儿的人家不说一千也怕有八百吧，我为啥单挑你家来，是看上你家女儿出众。再者，你今年应该有六十开外了吧？可你的儿子才七八岁，这门手艺要想传下去，得有一个得力的同行在中间帮衬才行。你拿眼睛瞄瞄，别说周边十里，就是放开到五十里，除了我也难挑得出第二个吧？自己一辈子凭本事吃香的喝辣的，下一辈要是沦落到要饭的地步，我想你心里肯定不会好受的吧？我们两家结亲，门当户对，不但没给你丢脸面，反而还能帮助你撑起这个家业。凭你的脑子不会连这一点也想不明白？最后我要强调的是你女儿嫁到我家，一进门就可以当家理事，可以比得上一个大户人家的少奶奶的身价，若是换别的人家，还得从媳妇慢慢熬，恶婆婆、妯娌多，还有男人脾气不好的话，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大矮子对老胡伸出了双手，扳着手指侃侃而谈，把个老胡说得干瞪着眼半天回不过神来，过了好一阵子才没好气地问：“你嘴巴这样唱歌一样说得好听，那我问你，你的地盘与我的地盘相加，方圆至少得有五十里吧？就凭你这双短腿，要花多少天才能转过一圈？”大矮子闻言，一笑说：“是的，我这两条腿确实比别人的腿要短，可人腿再长也比不过毛驴的腿吧？我只要买一头毛驴代步，不但跑起来更快，还比别人显得更有身份！”
　　 听到这里，老胡已经找不到反击的理由了，呐呐地说：“就算我没意见，可我的女儿那一关你也过不去的！”大矮子一听这话，随即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说：“我今天来要的就是你老这句话，至于你女儿那边我想起了一句老话，那就是‘只要功夫深，铁棒都能磨成针’！”
　　
　　 三
　　 大矮子的提亲目的达到后，对老胡拱拱手就告辞了。从此以后，他隔三差五地拎着点心盒大摇大摆地到胡家来拜访，同时将即将成为胡家女婿的消息散布了出去，无形中造出了一种“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的声势，让里里外外的人都逐渐接受这一事实。再者凭大矮子的手艺和家境上的实力，以及他这半截人的特殊因素，从前有些打过胡家女儿主意的人，有的知难而退，有的则不屑，不与之争锋，因此这门谁都不看好的亲事进行得反而格外顺利了。
　　 第三年新年快到了，大矮子托人找老胡给成亲的日子，老胡考虑自己的身体真的一年不比一年了，加上女儿也确实到了可以嫁出去的年龄，便答应新年一过就在龙抬头的日子将喜事给办了。
　　 三月三龙抬头这天，婚礼如期举办了，场面很是热闹，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了。大矮子乐不可支，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满脸的大汗，满脸的喜气。
　　 两个月后，胡家女儿开始呕吐了，内行的妇人们一看就知道这明显是妊娠反应，就向大矮子的母亲道喜。
　　 八个月后胡家女儿产下一子，白白胖胖的，哭声异常嘹亮，完全一副大男子汉的气派。
　　 大矮子的娘掐了指头算了算，觉得有些不对劲，再反思儿子自结婚以来的表现，心里似乎猜出了一些名堂来，她就找了个机会背后偷偷地问大矮子，大矮子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哭成了一个泪人，他说：“自结婚至今我也没碰过这个女人一个手指头啊！这儿子到底来自何方，我心里比任何人都糊涂啊！”娘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管那些了，反正是咱的孩子，你不说我不说，其他人就更不敢乱言乱语了！”
　　 大矮子可没有他娘的那个度量，这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恶气呢？不服，当然不服！
　　 月子里他就开始逼迫胡家女儿交待出野汉子到底是谁，可胡家女儿咬破嘴唇也不肯吐一个字。大矮子扇了她一巴掌，狠狠地问：“为什么宁可背上偷人的恶名也不肯给我？”胡家女儿最终忍不住了，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你想你儿子也长成你这样半截子人吗？”大矮子的头耷拉了，无言以对。
　　 从此，大矮子也就多了个心眼，时时处处小心监视着自己女人的一举一动。在儿子满月后不久，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女人与她同村的某个男人秘密私会。这天傍晚，他仗着自己身材矮小行动诡秘，潜行到了一隐秘的小树丛中，侧耳偷听他们谈话。胡家女儿一见到那男人就气势汹汹地质问：“为什么自从我出嫁以后就不见你的人影？”那男人一声不吭，胡家女儿又问道：“想不想认自己的儿子？”那男人吭哧了好一会，才问：“那该怎么认？”胡家女儿咬着牙狠狠地说：“想个法将那个矮子弄死他就行！”那男人一听这话，“啊”地叫了一声，然后和打摆子一样一个字也说不清了，显然他是从未想到过有这样狠毒的主意。
　　 大矮子听到这里，心寒得如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都说最毒妇人心，看来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他暗自庆幸，如果不是鬼使神差地让他及时发现的话，到时候死了都不知道找谁去报仇。他强撑着不住哆嗦的双腿，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从小树丛里倒着爬了出来，然后转身一阵猛跑，直到确信脱出了那二人的视野，才定下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捂住头尽情痛哭了一场……
　　 自从继承他老子的职业，与人争强打斗，他自知自己没有啥优势，便时刻都抱着以命相拼的勇气，才得以打出一片天地来，也因此赢得了一定的名声。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委曲求全处处忍让，为的就是维护在外的那一点名声，不料却被自己的女人戴上了绿帽子，传出去他怎能抬起头？怎能再扬眉吐气给人劁猪？
　　 那天晚上，大矮子在那里一直坐到了半夜方回家，一打开房门，他娘就忙迎上前去，“咋这么晚才回来，没事吧？”他谎称道：“今天劁猪被人家挽留多喝了几杯酒，迷糊中又走错了路，才回家这么晚。”听了这话，他娘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四
　　 此后，他时时刻刻小心谨慎地过着日子，对待胡家女儿以及那个小杂种儿子还尽量装出热情关怀的样子。直到几个月以后，外面传闻那个男人死在了长江里，尸体被水泡胀成一条牛一般大，而且两只脚踝骨都碎成齑粉一样，胡家女儿才清楚大矮子突然转变态度的真实原因。可她只能在心里为野男人痛哭一场，表面还得装出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大矮子当然也没有表露出半点意思，他心里想，反正谁也不会怀疑他一个半截子人会与这条人命案有关联。
　　 自从野男人死后，大矮子与胡家女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两人动不动就发生口角，打架也就成了家常便饭。大矮子的“地趟功”在外与别人斗时厉害非常，可一旦遇到了胡家女人就不怎么灵光了，不但收拾不了这个女人，反而常被比他又高又壮许多的女人给按在地上揍得鼻青脸肿。这期间，他的母亲和老丈人相继去世了，因此二人打斗起来就更是无所顾忌了。大矮子在女人面前成了常败将军，这大大影响了他做人的自尊，只好整天用酒精来麻醉自己。
　　 由于他原本就不比正常人健全，加上天天酗酒和情绪低落，四十岁不到就显得苍老异常了。夫妻关系的加剧恶化，直接影响到了他和儿子的父子感情。在儿子的眼里，他做父亲的尊严就是形同虚设。
　　 在他刚过四十岁生日不久的一次外出劁猪的路上，一时精神恍惚，失足跌进河里淹死了。这真是一报还一报，与他的情敌等于是殊途同归了！
　　 大矮子的儿子长大后不但没有继承大矮子的职业，却成了一名街头的小混混，后来因故跑出去当上了吃皇粮的兵，听说还混出了一点小名堂。有一年，老湾街上突然来了一队兵，中间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在大矮子那已经破敝不堪的门前列队停下了，军官下马后直接进屋将他那憔悴不堪的老娘接了出来，然后耀武扬威地远去了。从此长时间里大矮子也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议论最多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