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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变迁】一朵开在四月的花(小说)


作者:山魔 童生,760.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565发表时间:2017-09-23 14:13:15

这一次还是她先发的火。
   她实在搞不清自己体内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火,这些火气在肚子里一生长就是几十年,到现在不仅一点也没有湮灭的迹象,反而燃点越来越低,甚至不需要借助外力也能迅速自燃。不过是自己买回来一块豆腐兴冲冲地想做一顿臊子面,进门却发现他也买了一块更大的豆腐。她埋怨了几句,说他做什么都不能让人如意。这老头挺起了脖子,眼珠子一瞪:“我不干活你唠叨,干了你还唠叨。”
   她的无名火很快就到了燃点:“你一辈子跟我就没有默契,快死了还是没有。”
   “你跟谁有默契你去找谁!你倒是跟那人有默契,去到坟墓里默契吧!”老头儿毫不示弱,“默契”二字就像燃烧弹,准确投射在他胸腔里干躁的麦秸秆上,火苗一下就窜了老高。
   她气恼地把豆腐摔在案板上,那一包东西立刻被甩得衣不蔽体,形状混沌。今天这豆腐遭殃了。他也把自己买的那一大块举得高高的,使劲摔在地上,用脚踩了两脚。
   气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六十五,她六十三,一条路上走了四十年,当年像两根翠绿的杨树,如今叶子落光了,剩下两根枯瘦孤独的枝桠不停碰撞还发出“嘎嘎”的声音,恨不得将对方拦腰折断。偶尔风和日丽又相安无事。芝麻大的事,豆腐大的事统统都是事。离婚,一辈子喊离婚的次数比芝麻还多,咋就拖到现在了呢?都是自己不果断才助长了他的气焰。你看他一双眼睛一瞪,就像个照明弹样的,说了一辈子不要用照明弹对着自己,到现在脸上啥内容都没有了,两颗照明弹丝毫不散光。她坐在炕头上越想越气,离婚真是太丢人显眼了,可在一起看着他就是火气。必须离婚,至少今天就分居:“你去老屋还是我去?”
   “要去你自己去!”他还是那么倔驴,照明弹一闪,推开门头也不回甩手就走。两扇门在那里尴尬地一张一合,挑衅似的吞吐着怨气。
   她坐在坑沿上,对着窗户死命地骂。从结婚那天两件破家具都是借的柱子家的骗了她,骂到逢年过节对自己没有一个小心意。她从脑子里翻出来一些陈谷子烂芝麻,最后发现没有什么可骂的,观众离席也没有劲头了。这才从炕上取出围巾,在脖子上缠了两圈,转身走了出去。四月的山村,春天探路似的刚从山口挤进来不久,一阵寒潮就把它吹刮得东摇西晃。风冲动地把几片枯叶送上天就不管了,任由它们像失重的战机一样坠落。那些刚从冬天逃出来的树木疲惫地喘着气,好不容易枝头上憋出几片叶子。她踩着这些跌落的枯叶,心里的委屈飘得满地都是。她的脚步失重,走路踉跄,低头看了一眼地面还是以前模样。
   终于又走到了堤坝的一头。凉风掠过,河水像一串清鼻涕,清澈逶迤弱弱流淌。老地方了。每次想着离婚她就会坐在这里给自己打气。高高的堤坝好像懂她,默默地挺立了数十年。她找了一坨枯草一屁股坐下,情不自禁想起那个他。
   他教书教得好,也没有探照灯一样的眼珠。戴着一副宽边的眼镜,目光从里面出来柔柔的像飘过稻田的微风。他叫楚春望,这名字咋听都不像山野里长出来,而是从一首什么唐诗里飘出带着一股清香的味道。他说是后来自己改的。她喜欢,没事傻傻地望着山梁玩味这个名字。不像这个破老头叫了个土得掉皮儿的名字根子。下午学生放学后,她会从田里走出来,站在堤坝上,看春望从远处徐徐而来,夕阳像金色的薄纱披在他身上,照得他像高贵的王子从童话里走来。这时候,她把田里的野花一小朵一小朵采下,插满她的长辫子,黄的红的粉的。春望总是替她揩掉额上的汗珠,凑近她的发梢闻闻说:“花花,你是一个爱劳动的百花公主。”
   春望让头上插满野花的她坐在堤坝上,自己下田到玉米地除草去了。想起这些她的眼里溢满了泪水。这堤坝如今早已经不灌溉了,像掉光了牙齿的牙床。春天的花开无数,她的头上好像再也没有插过一朵鲜花,她不需要那么点缀自己。因为春望走了,他受了批斗,在一个雪夜,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不知去了哪里。记忆沿着河道走进去。那天,汹涌的河水飘着白沫,寒风吹着哨子在耳边飞过,她站在堤坝上,看着这荡漾的河水,真想把生命融入这浩荡之中。根子从坡地里走过来,粗粗的嗓音,圆圆的眼睛像照明弹:“爱花,你在这里干啥呢?”他劝她回家,劝不动他,就撑着铁锹在旁边一直站到天黑。那夜寒风吹刮,他只穿了一件单衣,牙齿磕碰的声音和风刮的哨音掺杂在一起。根子是害怕她跳下去。
   春望走了,她就不再爱花了。满地红的、黄的、紫的花都像没有看见一样。她穿着一件褪色的衣服,破了用不搭色的线缝补,夏天赤着脚,像路边那棵不会开花的枯树。
   “你不是爱花吗?怎么不戴了?”根子摘回来几朵酒盅一样的粉色的花,凑近她,想插在她的发梢。
   “哎呀。野花有什么好戴的。插在头上像个媒婆似的。”她不耐烦地说。根子站在那里尴尬地抚弄着手里的花花草草,不知所措,最后往往是放在窗台上的瓶子里让它们慢慢枯萎。
   “我想看你头上戴花的样子。”春天的时候,根子对她说。
   “你爱看,把花插在你头上。”她把他刚采回来的几朵花一眼也没有看,直接丢在院子里的簸箕里。
   讨厌!一想起往事根子钻出来干嘛,就像每次躲在转弯处等着她回家一样。奇怪自己为什么想起了这个糟老头。她从长满野花的小路上走过,任凭那些花独自开放,独自凋零。此时她坐在那里,微风吹乱一头白发,眼前的景色已经覆盖了当年,楚春望在玉米地里像一条白鲢鱼,时而俯下身子帮她除草,露出白色的脊背,时而淹没在玉米宽厚的叶子间,时而抬起头来朝着头上缀满野花的她浅笑。眼前的玉米地如今也成了养牛场,自己不再青春年少,时光把一切的美好都淹没了,吞噬了,只有这草木年复一年,乐此不疲地生长和衰亡。她用脚揉搓着枯草,枯草下面绿色的叶子开始舒展着腰肢,年轻真好啊!
   春望挖出一只大红薯,拿在手里像鉴赏一件玉器,然后举过头顶喊:“花花,你看这只红薯像什么?又细又长,又红又美,像不像你的脚丫丫?呵呵!”他用蓝上衣的袖子和衣襟轮番擦拭,最后眼睛盯着她,在细细的红薯的顶端轻轻咬了一口。
   她立刻用土块打他的后背。
   她笑了,甜甜的往事和甜甜的红薯使她记忆深处翻晒无数的珍品。她俯下身子打量这双红薯一样的脚,多年不穿袜子,树皮一样粗糙,小趾处黑青的疤痕还是多年冻伤痊愈留下,每年冬天根子总是把茄子杆一车一车拉回家晒干,寒夜里熬上那么一大锅,让她坐在坑沿上,泡上一个小时。他搓着她的脚说:“人老几辈都是用这个方子治疗冻伤的。以后每天我都给你泡脚,就不会冻伤了。”
   怎么又想起了根子?他又粗又笨有什么好想的,烧炕搞得满屋子都是烟,抢得她和孩子直咳嗽。洗锅溅得露台上都是水,有一次水都流到风箱里。唉!想起根子她哀伤叹息,有时歇斯底里坐在台阶上骂他一天。根子一直闷声不响地鼓捣那辆破烂平车。直到有一天,春望的姐姐带来坏消息,原来春望那天夜里一直向西跑去,最后落脚在四川的一个山村,他教那里的孩子认字读书,一个人守着学校,前些天患了肝癌去世了。她一直幻想有一天春望披着阳光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幻想他或许在某个地方娶妻生子。只要他活着就会回来。可是春望再也回不来了,像空气一样蒸发了。那天她坐在院子里失神地流泪,冲着根子大发脾气。根子闷闷地说了一句说:“我也知道嫁给我委屈你了。现在也时兴离婚,你要是不愿意和我过,咱就离婚吧!”
   说好离婚的那天,清浅的河水突然涨水了,好像上游下了暴雨。他挽起裤管看着不敢往前走的她,抓起她的胳膊,背着她下了水。行到河中间,水越来越大,他不停地往上耸,把她驮得高高的。突然脚下一滑,人仰马翻,根子疯了一样死命地抓紧了她,水都到了齐腰深,他把她搂在怀里,生怕她被水冲泡。根子用手拂去她脸上的湿头发说:“可能这是天意。咱回家吧!”
   离婚的念头总是被打搅,有一次是自行车爆胎了,有一次说好的离婚天气突降暴雨了。根子总说这是天意!
   为什么这时候总是想起根子?每次怀念春望,根子的故事就像河里漂的一块块浮冰,时不时地浮现而来,而且越来越多堆积在眼前。她需要拂去这些挡住回忆的冰块,才能捞起和春望尘封的往事。
   后院的秋嫂总是坐在门口看着她说:“你真有福气。根子对你那么好!”
   “我有啥福?我有豆腐!”她每次都这样说。
   豆腐大的事,又离婚,说起来让人家笑话。秋嫂知道了又要说我作怪。她的男人去世多年,她一直孤单地坐在门口,总是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自己走过。想起秋嫂的眼神就让她揪心,日复一日地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望着盼着儿子回家。看到巷子口有人过来,就伸长脖子张罗着打招呼。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来,自己还有老头子可以吵架,还有老头子疼着陪伴着。现在想起来根子委屈地听她唠叨,把豆腐摔在地下用脚踩的样子,还差点弄了一个趔趄。她竟然笑了。
   肚子咕咕地叫,她想起来已经坐在这里一个多小时了吧。一顿好好的臊子面被这个老头给搅合了。一辈子多少好事都被这些鸡毛蒜皮给搅了。她突然有些后悔,不然这会已经盖上薄被午觉了。那个老头总是自己还没有躺好,就把那个薄被子先盖在她身上。一辈子都在让着自己,委屈的其实是他。她的心开始变得柔软,就像脚下枯草中露出的嫩苗,透亮,柔软。
   她扶着一旁杨树的枝干站起来,抖抖脚。干枯了一冬的树皮从里面慢慢渗出绿意。一堆一堆的野草从枯草间露出来清亮的容颜,它们的心情看起来不错。这时候她才看到堤坝的腰间有一簇簇的草叶,头上顶着几朵黄色的小花。山里的气温低,都四月的季节了,这些花草好像刚睡醒了一样迟迟地睁开眼睛。这些迟开的小花,她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注意?她试探着想走近,可是坡度太陡了,若是年轻几岁她早下去了。她看看地形,只有从堤坝的一段绕过去,那里相对平缓一些。她慢慢往前走,走到堤坝一头,沿着台阶下去,然后接近那一簇簇花,才发现下面很多的草间都开着这种碎花。花很小,还眯着眼睛,笑笑的模样。还有两朵亲密聚在一支小小的茎并列而坐。她采下一朵又一朵,还特意把两朵酒盅一样并在一起的花采下来别在发间。唉!人老了,头发细了,也稀了。她怕不牢靠,又把花插在后面的发髻上。
   捧着一束花,她一边走,取出一支低头轻轻嗅着,然后仔细别在自己稀疏的头发里。快到村口的时候,还有几朵她已经无处可插了。前些年怎么就不知道打扮自己。
   秋嫂坐在门口打盹,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立刻傻了:“爱花,今天怎么像个妖怪似的。”
   “秋嫂,把这几支别在你头发上。”
   “我哪里还有头发。你快回去。你家根子给你做了香喷喷的面了,香味都飘到我这里。”秋嫂护着自己脑袋。
   她轻轻地嗅着花,嗅着空气里飘来的香,听着秋嫂在后面嘟囔:“真有福!”
   根子系着围裙,已经烧好了半锅臊子,上面飘着油炸的豆腐。还泼了一碗红油辣子。她最爱吃的。
   她挤到炉子跟前,从根子手里抢过来汤勺。满头的鲜花在根子眼前摇曳。她能感觉到老头的眼睛亮了,照明弹一样的光线,投射在自己头上、身上。一抹桃红在她脸上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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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朵开在四月的花》是一篇非常温暖的小说。小说从一对六旬老人因为一块重复买回来的豆腐争吵后,女主人花花默默地离开家,来到了一个堤坝旁。堤坝还是之前的模样,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和堤坝同样没有变的,是关于春望的记忆。那个少时和她一起嬉戏学习,摘花的他,怎么想都是那么完美。而他却在一场意外后,失踪了。而她只能无奈地嫁给了根子。根子事事对她忍让,照顾她笨拙却又用心。她总是主动发脾气,提出离婚,而在离婚的路上,却总是会有意外的天气阻挡了他们。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走到现在。花花不久前得知,春望已经去世了。直至这时,她才意识到,这么多年的等待,对于根子来说,是多么的刺痛。再想根子,原本厌烦的点点滴滴,都是那么温暖。多年前根子想看她戴花的模样,时值四月,她竟然看到了一从小野花。她插了一头回到家,看到正在灶台边忙碌的根子。 根子也看到她头发上插着的花。 一朵开在四月的花背后的故事就是如此,相隔多年,一切变了,一切也都没有变。很多人都是如此,拥有时不懂珍惜。花花也曾如此,还好,那朵开在四月的花,唤醒了她。也幸福了他。 很温暖的一篇小说,小说的手法并不复杂,但丝丝扣扣,扣人心扉,让人在纯碎的花香中,领悟生活的真谛。佳作,流年推荐赏阅!【编辑:平淡是真】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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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7-09-23 14:14:13
  文章中只有一个错字,戴一幅眼镜,不是带。
   特别喜欢您的小说,读过,心生温暖。领悟珍惜。感谢您对流年的支持,祝福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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