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很怪，突然一天就醒来的很早。
　　 天还黑着，能看到远处的夜灯在闪，像疲倦了的眼睛不停的眨巴着。也够累的，整整亮了一夜，该是休息的时候了。
　　 早起的车辆呼呼的，轮胎与地面在叫，那声音有点像风。在华山顶上过夜的时候，就听过山风整夜的这样叫，呜呜的。它和我一样，也起得这般早，也睡不着了！它这是要去哪里！再入夜的时候，或许会跑到北京！兰州......那可是千里之外的城市，是另一个大的世界。
　　 我很羡慕这早起的东西。
　　 我的窗外依然是楼，红红的砖墙，深蓝的窗框。那窗里竟然还亮着灯，挂着厚厚的窗帘，灯就显的很暗。但它却亮着，早早的，比我起的还要早。他怎么也睡不着！一个黏糊糊的人。
　　 隔窗邻居了十多年，印象就是一个黏糊。五官好像总分不开，浓眉，厚唇，眼不大，老眯在一起，像一团淡墨，总让人想到打顿着的沙皮狗。
　　 他喜欢晨练，穿一身紫色的丝绒衣，是那种打拳人的服饰，灯笼裤宽大而飘逸。手里老握着一把剑，套黑色布袋。他打拳的地方我也常去，是一个叫做城墙的街心花园。这里原本有古迹，是古时长安城的南大门。皇帝狩猎要从此门出，外国来使要从此门入，如今古迹不在，却建了一条一米多高的城墙，有城垛和三道踏梯。他就是在这里打拳，是陈氏太极。
　　 我没见他打过整套拳路，很少见他舞剑，老是站在城垛边，伸胳膊伸腿，拳头一直在怀里转圈圈，像是气功。可他绝对不像练过气功的人，精气神总觉欠缺，黏糊的让人提不起劲。他每天拿剑做什么！穿的练功服，像在十里洋场中走秀。
　　 望着他从楼下走，我就想笑，笑什么！我说不清。
　　 他是不笑的，没有见过他笑。说他是个怪人，一点不夸张。经常在路上碰到，我认识他，他竟不认识我，挺着那张黏糊糊的脸就过去。
　　 突然一次，大老远过来，他给我点头，似笑非笑的，仅动用着嘴角上的肌肉。我忙回应，送上笑脸，心里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擦肩而过了。再往后，又与他相遇，我想已经认识，便早早瞧着他，想打招呼。我想错了，他又不认识了我。脸儿平平的，就过去。
　　 这是个什么人呐！几天都让我回不过味来。
　　 我纳闷，他怎么与人交道！他的职业是什么！终于有人谈起他，说他做房地产，挺大的，还搞了一座豪华酒店，很有钱。
　　 有钱人是否都是这种德行！我还是想笑。
　　 他有一个大个子的儿子，隔着窗永远看不清那儿子的面孔。但有一点，让我永难忘记。那儿子能唱歌，拔高了嗓门的唱，并且昼夜不停。可以想象，一座面对面相距不足十米的邻窗里，整夜发出一种近乎歇斯底里般的吼叫（我的真实感觉），人会怎样！
　　 尽管那扇窗关的很严，又有双层玻璃，我依然听的很真切。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刻。
　　 我观察过，他老是站着，好像对着一面看不见的镜子，手就握在胸前，像拿着麦克风似的，唱到高兴，前仰后合，就像这个世界里只有他。
　　 还好，这儿子不常在家，否则那整夜的吼，让人怎能忍受。
　　 真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更何况这座楼里住着近百户人家，几百号人。人的差异常常会让你哭笑不得。
　　 亏的现代住宅，都是把人装在一个一个的匣子里，整日老死不相往来的。要不，人和人之间真该讨个活法了。
　　
　　 二
　　 这些年，才与同学们交往起来。那些年都做什么去了！各忙各的，为着生计，数年甚至数十年不曾相约。
　　 还是老了，人才想着回归，回到幼时或是青少年。想起那阵的天真无邪、两小无猜式的青春暗恋，有着好感却不敢捅破那张羞涩的薄纸。
　　 放下了，几十年过去。突然大家坐在一起，说到尘封已久的往事，居然嘻嘻哈哈的没有顾及，还是两小无猜的样子。不同的是，都有了白发，有着一道一道的深绉和时光留下的印迹。
　　 时光的刻刀究竟会在每个人的身上留下什么！总是有些不同于以往的东西，在相互的交往中慢慢呈现。这些东西有的会让人疏远，有的却将大家越拉越近。
　　 细想，那些能够拉近的东西里，常常会有爱心的发现。
　　 过去的她不是这样的，关于她的记忆，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说话，说话时的语气，那么细声慢调的感觉。课堂上，老师提问，叫到她，她会不慌不忙，一字一句地讲。问题回答的很好，常得到表扬。可她那个过于缓慢的语调，却引起同学们的哄堂大笑。以至于同学和她说话时，也有意放慢语速：“你-作文-写-完了-吗！“”写-完-了。“她居然毫不在乎这种玩笑，一板一眼的认真做答。似乎这成了她的一种风度，大家反倒敬重她。
　　 她的家庭受到文革迫害，父亲含冤亡故，她下乡回城后在父亲单位工作至今。而她最大的问题，已六十好几依然孤独一人，不是她不择偶，而是几十年里始终没有觅到可心的人。同学们为她忧心、焦急，她却漫不经心地讲：这是天命，老天让我一个人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她也确实活的自在开心，兴趣爱好无限。大家一起谈论人生的苦与乐，她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表现出一种分外的豁达与欢畅，充满了仁爱之心。
　　 与她在一起，时刻能感受到温暖。十多位同学聚在她家，桌上迟早摆满了各种时令水果、茶点。大家坐着，她却忙着，为每一位同学准备小礼。是她自己种的有机蔬菜、瓜果，自制的玫瑰酱和刚刚揭锅的红烧鸡翅。大家为她的不厌其烦，不辞劳苦而感动，因为大多数的人都为这些生活琐事烦得够够的，她却不以为然，说只要大家高兴，她愿意做这样的事，这是她最大的快乐！
　　 她为大家送来温暖，让大家丢去烦恼。大家的心里有着敬佩，同时就生出自愧不如的想法。因为生活太烦恼，而她在烦恼中却变得如此洒脱。
　　 她的爱发自肺腑，来自对任何人的关心与同情。她腰腿不好，去做按摩治疗，午时已过，按摩师们端着冷饭吃。她于心不忍，径自买了台微波炉送给医师们，医师感动的说：这人真是少有的好人呐！
　　 几十年了，她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不慌不忙，稳沉的让人着急。而她的爱心却如她的性情一般悠长，让人慢慢体味。那种温暖的感觉，让人的记忆都变得柔软、可亲。真的，大家都慢慢喜欢上她了，因为她让大家懂得爱应该是什么。
　　
　　 三
　　 天热极，一桌僧人在吃饭。
　　 一位长者，留满着胡须，胡须花白的，很胖。他坐着吃饭，身后却立着一人，年轻的僧人。眉目清秀，面色润白，一股俊男气。他在那儿做事，一手一把小扇，不停的为长者扇风，又不时的变换方位。
　　 长者边吃边聊，和同桌说说笑笑，同桌接过一个电话，说购物之事。长者听着竟面带怒色，接过电话怒斥对方，很威严的话语，一桌人全放了筷子。话毕，长者又在说笑，大家和颜悦色地吃。
　　 那俊男扇不曾停下，能感觉出胳膊在犯困，连眉毛都在用劲。长者怕热，餐厅的凉气和那两把小扇当不住汗水，光亮的头上就全是水珠。长者开始用毛巾擦，转着圈子的擦，擦到脖后有意的拍拍。俊男紧忙接过，跑到卫生间里涮洗，又急忙跑回，递给长者。
　　 接着俊男越发地使劲，两把小扇如风扇一般看不清扇面。俊男的手在抖动，清白的脸变得通红，眉宇间扭出了折皱。长者感觉到了凉快，越发谈笑风生，还将餐厅老板招来，说笑不已，老板点头哈腰地退去。俊男像个木桩，又似空气，好像不存在。
　　 饭毕，一桌人起身，自然是长者在前，前呼后拥的。长者一身黄袍，挺着大肚。餐厅老板急忙打招呼，两人客气如宾，老板恭手做揖，似乎这位老长者能带来普度众生的佛法。
　　 那位俊男是最后的随从，大包小包的提着，满脸汗水，匆匆碎步，轻不留声的。
　　
　　 四
　　 她的到来，总让我感到愉快。
　　 笃笃笃，几下轻轻地叩门声，我知道史姨来了。
　　 她那双眼睛总是水灵灵的，笑笑的，很漂亮。她年轻时一定很美，都四十多岁了，容貌不减当年风采。她让我爱上了这个世界。
　　 “怎么！又想我啦！”她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打趣地讲。母亲已经病了几天，不吃不喝的，一个劲的往外吐，全是青黄的水。实在撑不住了，让我去请大夫史姨。
　　 “你咋不早点叫我，楼上楼下的，多受几天罪呢！”她说着给母亲量血压、查心肺、又瞧瞧眼睛舌头，笑说：“无大碍的，吃几片药，多喝些糖盐水，很快会好。”几句温暖话，我的忧虑顿消，母亲要支撑的坐起，一脸的病态似乎烟消云散，话语也多了起来。
　　 她们说起蔡妈的儿子，因孩子们的事扯上了大人，气势汹汹地冲到史姨家，非让史家向他家道歉。一般人准是咽不下这口气，可史姨就去了，向蔡妈道歉。蔡妈像惊弓之鸟，一个劲地讲没教好自己的孙子。史姨走后，蔡妈自知得罪了史姨。院人得知，纷纷指责蔡家不讲理，儿子野蛮。
　　 “你咋能给蔡家道歉！？”母亲提起这事，史姨笑笑，说：“大人不计小人过，跟她计较那些做什么，那儿子的心理不健康，我是个医生就得去看看哟！让她自己去想吧。”母亲看着史姨笑了，说：“你真是大人有大量，少有的好人。”我也是愤愤不平之中为史姨这凡话而心平气和了。
　　 事很凑巧，老天偏偏让蔡妈染上了毒疮，住了几天医院，打针吃药的，回来半个多月，疮口就是不愈合。蔡妈整天哼哼唧唧，逢人便讲疼痛难忍。有人劝她让史大夫瞧瞧，她是死活不肯，嫌丢人。她知道史大夫是不会来的，自知理缺。就有人把事说给了史姨，史姨笑笑，什么也没讲。
　　 一天早上，史姨端着一个药盒去蔡家，蔡妈流泪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我对不住你，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来。都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惹你生气，我会叫他给你下跪磕头去。我们太对不住你了。”“行啦！行啦！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不是来了吗！你再哭，我可就走了，让你的疮烂着去。”这话把蔡妈说笑了。
　　 史姨为她消毒换药，几乎半个月天天登门治疗，蔡妈的伤渐渐痊愈。这件事让院子人纷纷赞许，母亲激动的说了一个中午。史姨在我心中的形象由美丽变得高大，常常想起她曾经说的话：你史姨就是不爱生气，什么事笑着都能过去。这句话够我受用一辈子的。
　　
　　 五
　　 他老了，和我同时代人。老了的他还很健谈，头脑总是敏捷，对任何问题都能讲出个子丑寅卯，观点总是鲜明的、尖锐的，从不含混是非。
　　 但他却有一个特别的举态，只要是牵扯到人事之间的话题，他总是沉默不语，听的多，说的少，甚至近乎躲避状态。这并不说明他没有看法，没有观点。他很清楚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只是表现着沉默，好像人世间的事让他受过伤。
　　 也有十分需要表达观点的时刻，那便是没有第三者存在的空间里，就他和我。他会轻轻地走过来，快步的没有声音，距我非常近了。就压低嗓门，看着我，阐述他对此事的看法。观点十分明确，也常常让我吃惊他对事物本质的分析竟是那么透彻，而且爱憎分明的情绪又是那么的激动。那种激情不在脸上，而在犀利的眼神里。那是从来不露声色的眼睛，这阵儿却露出爱憎的火焰。那火焰在燃烧我，让我佩服他的头脑。
　　 时常这个时候，总好像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他的举态立即，也可以说瞬间就发生一种令人不解、又意想不到的奇怪变化。他立即收住话语，立即转过身去，用了最快也最轻的步态回到自己的坐椅，回到了最初的沉默里。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似乎又看到一种深藏在岁月里，而且已经快要消失遗尽的、带着伤感色彩的东西。
　　 这种东西勾起我对几十年前的某个场景的记忆，那还是他的家，不过主人是他的父母。一间平房，隔了里外，里间是卧室，外间放着桌椅板凳，吃饭、待客、说话用。外间有个后门，后门外是一面院墙，墙很高，后院就窄狭成一条道。那段时日，我常去他家玩耍，那是文革初期，我们将面临着停课闹革命，他的家庭与这场革命格格不入。父亲曾在伪政府做过财政，人是老实厚道，谨小慎微，但阶级划分却让他成为革命对象。还好，没有被管制，可精神上似乎被人监管。
　　 他母亲更是微言少语，很贤惠的一个女人，为保全这个家操碎了心。我去他家见到最多的是他母亲，个子不高，微胖，四十多岁看上去却很苍老。总是弯着腰，一脸愁云，忧郁的眼神中露出的却是慈祥。每次看到我，淡淡一笑，说：“孩子，来了。”便转过身去忙着。起先，我总以为她不大欢迎外人，后来发现她喜欢和我们聊天，只是聊天的方式很特别。
　　 她说话声音很弱小，小到几乎听不清，好像这个房子有着某种无形的监控力量，让她害怕。她问到我的家况，说起我父亲也被组织审查，她立即便摇手，轻脚快步的走到门口，静静的听了一下，悄声关上了门，这才继续往下问，听着，她的眼圈红了，含起泪水，便沉默不语。
　　 一次，我进家门，他的父亲也回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和我们招呼，便和他母亲悄悄地走到后院，声音极低的说事，有好大一会没了声音，接着听到轻轻的哭泣。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悄悄与同学告别离去。这个家庭的悄然举止，让我十分疑惑，我总觉得有着某种无形的锁链将他们紧紧地锁着，让他们出不来大气，压抑得近似木呆。在那个环境里，我也被压的透不过气来。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去他家，当我又一次去的时候，这个家已经破碎不堪，冰冷寒人。他的父亲被抓走，母亲再也没有话语，表情木呆的怕人，我的同学完全成了父亲的翻版，坐在那里一两个小时沉默无语。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心灰意冷的变成了一樽木雕。
　　 再往后的日子就变得支离破碎了，我下了乡，许多年再没与他联系。后来听说他父亲死在牛棚里，他做为反革命分子的子女不能前去为父送葬，而被管制性地下到黄河某库区的荒滩野洼里劳动改造，他的母亲也是在这段日子忧郁而故。
　　 如今的他，已是老人了，他与我成为同事，他有聪明的头脑，有顽强的意志，也有心灵受伤后的沉默。都说岁月是把刻刀，能将人的脸刻满深纹，在人身上刻下岁月的痕迹。可它就是不能刻掉那种慌恐年代中的悄然畏惧，那种特别的沉默和举态。
　　 我时常为他而伤感，为那样的岁月遗憾。
　　
　　 2017.9.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