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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春秋】卞姐姐(小说)


作者:秦川牛 布衣,304.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875发表时间:2017-09-24 09:11:03
摘要:寂寞荒原的一点葱绿;严冬时节的一股暖流。一位不谙世事的驻村工作组;一个懵懂儿童的启蒙老师……


   “这孩子,咋这么不听话。快吃饭。不是给你说了吗,卞姐姐回部队了。卞姐姐是军人,不是老百姓,得随时听从命令。”
   看着闷闷不乐的为民,母亲一遍遍地解释着,可执拗的为民只勉强端起饭碗,嘴里依然是那句话:我要卞姐姐,我要卞姐姐。父亲一脸的凝重,一直没有说话,眼睛盯着为民,忍不住用拿着筷子的右手指着为民:
   “你懂点事好不好?都上三年级了还听不懂话?”
   父亲有些生气,手上的筷子头快戳到为民的额头了,为民有些害怕。平日里的父亲尽管不苟言笑,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严厉。
   父亲的话他不敢违抗。那句“我要卞姐姐”的话忍了忍终于还是变成“唏嘘”的抽泣声。
   为民嘴里的“卞姐姐”是驻村工作组。那年月,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工作组也是一波接一波。一般的工作组都是一年期限,而这个卞姐姐却不到半年就被调走了。
   为民清楚记得,卞姐姐来的那天,正是秋天,院子里几颗枣树枣红叶绿,为民每天都用稚嫩的小手举起细细长长的竹竿打枣吃。那脆甜可口的味道常常吃的他腹胀肚圆,每顿饭只象征性的吃一点点。正午时分,阳光温暖。为民正端着碗蹲在院子一隅,享受着刚刚打下的甜枣,父亲和队长领着一个年轻女军人走进院子。女军人背着捆扎得四四方方的背包,肩上斜挎着一个颜色暗淡的黄书包。黄书包一边带子上绑着一条白毛巾,书包翻盖上绣着当下流行的五个鲜红的大字:为人民服务。左手提着一个圆鼓鼓的网兜,网兜里东西繁杂:除了军人特制的喝水缸子,剩下的都是红皮白皮的一摞摞厚厚的书本。这两年,队上只要来工作组,都安排在为民家。之所以这样,一是因为他家有给在外当兵的哥哥准备的婚房;二是他家成分好(贫农),父亲又是生产队会计。前年新房刚收拾好,就有一个男军人(工作组)住下了。去年冬天刚走,今年又来了一个女军人。
   那女军人一身绿色军装,五角星的帽檐下两只眼睛黑白分明,深邃灵动。走起路来,步履轻盈矫健。看了看为民,笑了笑,一排洁白的牙齿洁净整体。为民抬头看了看女军人没吭气,继续低头吃着。只听到父亲说了一句:“脸成了鬼娃子了,去,把你脸洗洗再吃。”为民这才想起来刚才打枣时流了很多汗,两个袖口都擦湿了。
   那天晚上,母亲破天荒(家里从来不吃晚饭)地熬了小米稀饭,溜了几个馍。炒了一盘洋芋丝——这是女军人的第一顿饭。饭桌上只有父母亲陪着女军人。那女军人吃饭时也衣冠整洁正襟危坐,齐耳的两个小辫用皮筋扎着,一扭头,像拨浪鼓上的两个鼓锤来回摆动着。女军人关切地问了为民父母亲的年纪,家里几口人?几个男孩几个女孩?当父母问女军人情况时。她以军人标准的回答方式对父母说:我叫卞淑珍,今年25岁,现在是省城某部队的一名指导员。接着补充一句:叔叔婶婶,你们叫我小卞就是。一听到她的年龄,母亲好奇地打听:订婚了没有?女军人羞涩地摇摇头。问到她父母时,女军人脸瞬间沉了下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在某某农场。父母再也不敢多言,那时候很多知识分子和老干部都发配到农场或农村劳动改造,因此,一说起“农场”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劳改”二字。女军人这么年轻就穿上“四个兜”干部服,想想她的父母曾经一定不是知识分子,也是个不小的官吧。
   晚上睡觉前父亲对他和三个姐姐说,你们几个都得叫卞指导员姐,不能白搭话。为民很不高兴,心里在说:我有三个姐姐,不稀罕这一个。但父命难违,当着家人的面,他还是称女军人:卞姐姐。
   工作组吃派饭,从村头第一家开始,按顺序循环往复。每天两顿主餐,晚上一顿副餐,副餐老家人俗称“霍(喝)的馍”。工作组每天付给一斤粮票三毛钱作为伙食钱。
   卞姐姐第二天开始吃派饭。
   这一年,中国政坛因为一件震惊中外的叛逃事件,全国上下政治运动的弦绷得很紧。社员们白天地里劳动,晚上在仓房学习中央红头文件。卞姐姐自然是会议的主角。她那带着京腔的普通话悦耳动听,像广播里的播音员,这使得听惯了乡音的为民感觉十分新奇和诱惑。因此,每次队里开会,为民都要在一旁聆听。社员开会的热情并不高,往往是卞姐姐站在人群中间一页一页地念,周围社员抽烟的抽烟,做针线的做针线。女社员们比较乐于开这样的会,说在家做针线还得点油灯,这队上的电灯白用,多好!后来,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晚上开会的热情也不再积极,次数也渐渐少了。白天,卞姐姐和社员一起修渠积肥,晚上偎在炕上,在油灯下看书,有时候还哼着一些为民从没有听过的曲子,那优美的旋律驱使为民无数次爬在门口静静地倾听。一次被卞姐姐发现了,卞姐姐停止了哼唱:“来来来,进来,进来,姐姐教你唱歌。”
  
   哥哥的婚房已被卞姐姐修饰一番。墙上新帖了几幅样板戏画报,桌面中央靠墙倒放着“四卷”,四卷上面放着毛主席半身石膏像。这石膏像为民家卧室柜上也有,只是尘染烟熏,没有卞姐姐这幅洁净瓷白。“四卷”旁放着一盏玻璃罩油灯。桌子靠炕一面墙上,正正齐齐摆放着一排书,简装线装都有。为民本以为卞姐姐会教她刚才哼的歌曲,但很遗憾没有,而是教他唱当下流行的京剧样板戏。那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广播里每天都在放。因此,卞姐姐教了几遍,他就能唱出来了,卞姐姐还直夸他聪明。以后的几天里,几乎每天晚上卞姐姐都教他学唱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里面的几乎所有唱段卞姐姐都唱的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后来,很多小伙伴都加入到学唱样板戏的行列。人一多,屋子里站不下,只好在院子站成一排。冬天的院子寒风咧咧,但伙伴学唱样板戏的热情很高。大家挨着冻,鼻涕哈拉袖着双手站成一排,没有一个人叫苦。月光撒下的院子暗淡阴冷,卞姐姐脸上的表情,一板一眼打着拍子的两只手,大家还是看的很清楚。打一会儿拍子,卞姐姐都要对着双手哈热气,或者两只手相互搓搓又开始。在卞姐姐那里,为民知道了“打开口腔”、“声音后靠”、“拖音到位”等专业术语;知道了发声的三个区域:口腔、腹腔、头腔。这些词语为民他们并不能完全听懂,但还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卞姐姐的专业认真自然引起许多社员前来围观。大家直夸卞指导员的一招一式很专业,比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唱的好多了
   卞姐姐一直保持着部队的习惯,每天早早起床去外面跑步,经常是她都跑完步回家为民还没去上学。有时候为民背着书包出门,卞姐姐刚跑完步满脸红扑扑地进门。这一年冬天来得早,刚进入十一月,一场大雪使得气温骤降到零下三四度,母亲翻箱倒柜地给为民寻找御寒的帽子,等不及的为民一句“上学要迟到了。”的话,转身就跑。刚要出门,碰上锻炼回来的卞姐姐。二话没说,卞姐姐脱下帽子扣在为民头上,帽子里卞姐姐头上的温度还热乎乎地存留者。那天,为民可是风光了一回,同学们都抢着要感受一下带着五角星的栽绒帽子。
   又一次轮到卞姐姐到为民家派饭。吃饭时,卞姐姐用筷子的手很不自然,几次夹菜都没有成功。母亲端起盘子送到她跟前,这才发现她的手背肿胀发亮。那时候部队不发手套(从来没有见卞指导员戴手套),棉衣袖子稍微短点,两只手就露在外面。而卞姐姐除了在自己房间,任何时候都是一副标准的军人英姿:两手挥洒自如,步履轻盈矫健。不像农村人,天气一冷,走在外面,两手袖着,遮风御寒。母亲心疼地握着卞姐姐的手,说了几句心疼的话。当晚,母亲找出一块黑色粗布一把棉花在油灯下做了两只套袖(陕西农村人手上御寒的棉套),第二天送给卞姐姐,卞姐姐以军人不准戴套袖拒收。母亲一句“你这娃咋这么犟,手都冻成鳖盖了,还不珍惜。谁看着能不心疼?”的话,让卞姐姐感动的泪眼迷离。但套袖只在家里或者晚上教我们唱歌时套在手上,平时在外卞姐姐则将套袖塞在棉衣袖里掩藏起来。
   那年月学生上学很轻松,没有家庭作业,即使有,完成不完成也没人追问,因此,为民从来不在家里写作业。童年的日子除了给猪拔草,总之还算轻松悠闲。和卞姐姐熟悉了,为民也没有顾忌,有事没事就往卞姐姐房间跑。有一天,卞姐姐关切地问他:学了哪些课文,怎么从来不见你在家读书写字。当时的语文课本受政治气候影响,既简单又短小,每一课他都能熟练的背诵。卞姐姐随意翻了翻,突然问他喜欢诗歌吗?为民摇摇头说不知道。其实,诗歌对于那时的他真的很陌生——像从没有涉足的新的学科。
   “姐姐教你诗歌,好吧!”卞姐姐面容和善带着笑意两眼盯着为民。
   为民不说话,只是不停地点着头。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卞姐姐教为民的第一首诗,也是为民长那么大学的第一首诗。卞姐姐先把这首诗用漂亮的楷书写在一张信笺上,再一个字一个字地给他解释着,从诗歌的意境到作者李白的的思乡之情,卞姐姐讲的很详细很唯美。连她自己也被深深地感动了,神情中显露出淡淡的忧伤之情。为民听的很入迷,被卞姐姐的情绪感动着……第二次学新诗前,卞姐姐先检查那天教他的《静夜思》,又提问了几个问题,他都回答的很流利,这才教他杜牧的《清明》。这首诗使得他明白了几个新的词汇:“断魂”就是伤心,“牧童”是放牛娃。知道了山西有个“杏花酒”,“酒家”就是喝酒的地方。以后的几个月里卞姐姐又陆陆续续地教为民学了近三十多首诗词。为了便于学习,卞姐姐特地把几十首诗词抄写在一个红色塑料皮的日记本。每学一首,就让为民重新抄在一个本子上,笔画繁琐的字,下面都注有拼音。为民明白了诗和词并不属于一个概念。知道了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知道宋朝有叫苏轼、李煜、李清照等诗词名家。这使得小小的他在小伙伴面前有了炫耀的资本,连一向对他并不认可的语文老师几个月下来也对他刮目相看。
   转眼到了腊月,“腊八”一过,社员们一边应付着生产队的事务,一边抽空置办年货。那时候不像现在,年货很简单,家里都贮备有红白萝卜,无非就是买几颗大白菜,几节莲菜,几挂鞭炮,称半斤白糖,一斤酱油,二斤煤油,几斤红薯粉条。家境稍微好点的,外加一斤猪肉。“小年”那天,母亲从土壕(村里人专门取土的地方)弄回几大块颜色发白的生土,用水化开搅拌,开始粉刷被烟熏火燎了一年的屋子墙面。为民和姐姐给母亲打着下手。傍晚时分,母亲和姐姐正在收拾粉刷完墙面的卫生,卞姐姐回来了,她的脸色异乎寻常地沉郁。问她怎么了,回答的很简单:没事。问她吃饭了吗?只是摇摇头不说话。回到屋子门一闭也不点灯。母亲感觉很蹊跷,这和平日里经常哼着曲子活泼可爱的卞指导员简直判若两人!
   晚上睡在炕上,为民隐隐约约听到父亲对母亲说,卞指导员被叫到公社去了,有人反映她工作不认真,整天不干正事,和一帮孩子瞎胡闹。更严重的说她给下一代贯输毒草。母亲说,什么毒草?父亲说,就是给儿子教了几首诗,这些诗有的我小时候也读过,感觉不出有什么流毒,但现在不让学了。这孩子,可把卞教导员害惨了!母亲叹了一口气。明天起,不要再让为民去卞指导员房间了。最后,父亲说了这句话。
   第二天一大早,卞姐姐似乎并没有被昨天的情绪影响。依然跑步锻炼,梳洗吃饭。然后扛起铁锨出工。中午听父亲说,卞姐姐在田间还组织社员读了一段人民日报社论。晚上回到房间,依然就着油灯看书到深夜,只是再也没有听过卞姐姐哼歌的声音了。
   距离过年还有三天,一大早卞姐姐去公社开会,母亲姐姐早早就开始准备着午饭:摊煎饼,这种饭一年也吃不到几回,除非来重要客人。为民好奇地问母亲,母亲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卞指导员今天来家吃饭。”
   “不是还没轮到咱家么?”为民不解。
   “她明天就走了,这最后一顿饭就在咱家吃。”
   “走?去哪儿?”
   “回家过年呀!”
   这天的午饭吃的并不愉快,父亲母亲的话都不多,只有卞姐姐一个人没话找话地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吃完晚饭,卞姐姐除了按规定留下三毛钱,把身上的粮票抽出十斤硬是塞给父亲,然后,把为民叫到她房间,问他,这几天学习怎么样?还背新诗歌了吗?为民摇摇头说没有。想到那晚父母亲的谈话,为民低着头不敢看她,低声说:
   “对不起,卞姐姐。你为了教我学诗歌,挨上级批评了。”
   卞姐姐伸出左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
   “没有的事,姐姐这不好好的。这几天有点忙,没有教你学习新诗词。”
   随即,回转身,走到炕沿前,伸出手,从枕头下面抽出那本为民熟悉的红色塑料皮日记本,递给为民:
   ”明天姐姐就要走了。回家过年了。姐姐把这个本子送给你。后面还有三十多首诗词,繁琐的字下面注有拼音。先背会,不明白意思不要紧,等你长大了读书多了就明白意思了。”
   最后,又不忘叮嘱为民:自己读就是,千万不要再在老师同伴面前炫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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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曾经的火红的年代有革命激情有,有军民鱼水情也有狂热带来的幼稚和偏激。这篇小说,以一个孩子的口气叙述了与一个工作队女军人发依依不舍的感情,真实地再现了那个特定的年代。小说朴实自然,真实感人。推荐欣赏。【编辑:北极主人】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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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秦川牛        2017-09-25 02:43:23
  谢谢北极老师精心编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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