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工资，乔杉的脸因兴奋而涨得通红。手指在毛巾上沾湿，坐在墙角仔细数了一遍。不错2800元，红彤彤的，是真钱，一个月的工资！她的眼角湿润了。拿起手机想给男人打电话，可是听其他人抱怨工资太少，她忍住了。捂着手机，像按住篓子里两只蹦跳的兔子,死活不让它蹦出来。经历乳腺肿瘤切除、放疗、化疗，能重新站在工作岗位挣了工资，对于乔杉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事，她解嘲自己是与阎王爷亲自握了个手。此时，乔杉幸福地站在办公桌前，看夕阳固执把金色的丝线晾在窗台上。美丽的心情春风挡不住。妹妹说了看病欠的两万块钱不着急还。儿子太懂事，大学两年了一直勤工俭学。男人为了省钱给自己补身子，烟都戒了三次了。实在受不了了，就叼着一支假烟嘴。
　　 挣钱的感觉真好！乔杉心里已经盘算好了，病愈后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儿子买一双耐克球鞋，给男人买两条烟过瘾，给公婆买一只治疗失眠的泡脚盆。剩下的钱还想复查一次，估计钱不够，拖拖再说吧！
　　 “乔杉，晚上有空吗？”崔进步的电话在眼前抖动，这个老同学好久不来电了，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古琴从上海回来了，晚上大家聚聚，热闹一下。你下班几点？”
　　 “这个死妮子怎么回来了？”古琴是乔杉的同桌，犹记得那年感冒，古琴还煮龙须面她吃。转眼毕业二十年，除了QQ里聊天，难得见一面。这个必须去！“我还得把明天检查的资料准备好才能下班，估计六点以后。”
　　 “饭店定在御膳房，你下班直接过来就行。我和陈凯旋还要去机场接她。”
　　 “乔姐，今晚有饭局啊？”财务室的静静拿起拆开的邮包，抖着一件浅绿色的风衣说，“哎哎哎，乔姐，你不能穿着工服赴宴呀！你看这件衣服，快递刚送来。你身材好，试试吧！”
　　 想起了莫泊桑笔下的女子玛蒂尔蒂·鲁瓦泽尔戴着借来的项链赴宴，和男人搭上十年的艰辛。乔杉忍不住笑了。真的好久不买新衣服了，病愈后，乔杉把自己口头禅“神马都是浮云”写在客厅里。身上湖蓝色的工衣，胸前鲜红的“宏工”二字，让她不舍得脱掉。她学着小品演员孙涛的手势，俏皮地说：“我骄傲！”
　　 御膳房就是建西路那个高大上的饭店，装潢得像个皇宫似的。乔杉以往别说走进去了，就是路过都不敢正眼看。夜像一个守时的老者如约而至，御膳房在灯光的辉映下更加金碧辉煌。门迎的服务员身着艳丽的旗袍，套着华丽的旗头。尽管脚下穿的是黑色的高跟鞋，一举一动依然仪态万千。乔杉锁好自行车，用手拢了一下头发，大方地说“朱雀台”，服务员用宫礼一个屈身的动作，伸出手恭敬地说：“您请！”
　　 推开朱雀台，十二个同学有几个站起身来。金色的墙纸上装裱两幅清代古画，桌面宽大气派，中间摆放一束鲜花。典雅和富丽之气迎面而来。乔杉突然感觉好像开关亮了，好像所有的眼光聚焦在她的衣服上，但是大家很快亲热地邀她入座。古琴穿着白底碎花的长裙，伸着洁白的手臂，连连热情招呼她坐到自己身边：“过来，过来，坐我这里。”
　　 “死妮子，你还记得回来呀？”乔杉笑骂着。乔杉被古琴拉到身边。桌上大部分是自己同学，也不拘谨。转盘上几种坚果装在精致的盘里，酸奶、饮料、细细的香烟。马豪放，药监局的马副局长之新妻正在对镜补妆，手上的戒指熠熠闪烁。他们刚组合不久，第一次见乔杉，女人伸出脑袋礼貌地浅笑一下，又继续认真状。“馒头”今天西装上身，很正式的样子，这个经营灯具的老板肥胖的身子被西装裹着，倒有几分滑稽。呵呵。连毛连长平时风里雨里跑保险和投资项目，今天也把头发梳理得油光发亮。他是高中班的体育委员，“毛连长”的雅号由此而来。看来大家都是有备而来，精心收拾了一番。难得相聚，乔杉也不客气，左顾右盼和秋燕、古琴几个女同学打打闹闹。脚底下软软的，像走在草地上一样舒服。乔杉深陷在椅子上，用脚感受来自地毯的柔软，满足地仰望华丽的灯饰，一种帝王之优越感。
　　 “乔杉是下班直接到这里的吧？宏工是哪个公司？你什么岗位啊？”“馒头”的头发少了很多，他上高中那年脸圆头圆发稀疏，到现在依然圆头圆脑的，头上几乎一片不毛之地。这个绰号变得更加名副其实了。
　　 “就是宏达化工公司。”乔杉回应着，“我还能做着什么？做财务。”
　　 “那个公司效益还行吧。”陈凯旋探头伸手摸出一支细细的香烟，隔空抛向对面的男同学。又嘻嘻哈哈递给乔杉：“财务科几个人？你身体刚恢复，岗位不太辛苦吧！敢不敢来一支？”
　　 “去你的！我们都不会吸烟，给你们省着。”古琴一把推开了递过来的烟。满堂笑声不绝。
　　 崔进步站起身，动作娴熟打开包装，给大家斟酒，手指划动转盘：“三十年汾酒飘香。我们毕业也都二十多年，像这汾酒一样了，来来来！大家为乔衫的健康干杯！为古琴故地重游干杯！”
　　 “为我们的友谊干杯！”大家站起身，轮番碰杯，又一饮而尽。豪华的灯光映照得每个人脸上亮堂堂的。开场白结束，大家自由了不少，有人开始转桌子走动，兴奋地拍拍这个，捅捅那个。崔进步目前是计生局的人事科长。上学就是个活跃分子，他说以前大家找工作，生孩子，联系太少，现在建了一个同学群，把大家都拉进来便于联系。几个同学立刻交头接耳互相询问QQ号码，积极主动加了好友，在群里兴奋地交谈问好，发表情，发图片，交头接耳，像当年课间讨论一样。乔杉的心里涌出一股激动，一股潮湿的雨雾弥漫了眼睛。险些看不到这些熟悉的模样。她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好好活着，男人和儿子都没有来过这么豪华的地方呢！把这样热情激动的场面写进自己的小说，她还想写一部长篇记录自己战胜病魔的旅程，抒写爱情、亲情和人间的美好。她有很多事情要做。
　　 菜谱都是金色精装，每一道菜均有配图介绍，还有出处及滋补说明。陈凯旋拿着菜谱，像批阅奏章。旁边的崔进步和馒头凑上去围观。几个女生旁若无人问寒问暖。乔杉一时间成了关注对象。古琴怜惜地一把抱着杉杉的肩膀，捏捏她的尖下巴，责怪她不要这么着急上班，保重身体，明年大家到上海，她一切都包了。陈凯旋合上菜谱，递给崔进步，对站在一边的服务员说：“上三个招牌菜。其余大家一人点一个。主食等玩够再说。最后一人一小碗燕窝。”乔杉急忙摆手：“我不会点，我家老头不让我乱吃。跟你们聚一会我就开心了。”
　　 “不要客气！这御膳房不是想来就来的。今天我们有陈老板在，我们也算有口福了，一人必须点一个。”崔进步怂恿大家。
　　 “凯旋挣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的，差不多就行了。你们自己点。”秋燕插了一句。
　　 陈凯旋说：“今天高兴！大家想吃什么点什么。不提钱哈！”
　　 穿马褂的男服务生举着长嘴茶壶点滴不漏给大家斟满特级柑普茶。很快，服务员仪态大方端来一盘菜，轻声软语地介绍：
　　 “清宫万福肉”
　　 “虫草炖鹌鹑”
　　 “慢点，慢点，菜名还没有听清呢，不要上这么快！”“馒头”盯了女服务员足足一分钟，“边聊边吃，今天让大家大吃大补。乔杉，古琴，你们吃。”
　　 “我都没有听过这些宫廷菜。”乔杉不敢乱吃，也不会点菜，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男生大快朵颐。病愈后，每天上班男人都要嘱咐一遍，不要在外面吃食堂，不要吃油腻的食物。晚上回家总有一坛红枣莲子喂养她。男人有这手艺。
　　 “马局长，准备去哪儿度蜜月？”“馒头”一边用公筷给远处的女生夹菜，一边转向马豪放的娇妻。他油嘴滑舌的，把经销灯具的不烂之舌用在这里。呵呵，乔杉开着玩笑，逗得古琴和秋燕两个人连说“就是，就是。哈哈！”
　　 “少讨厌，我有名字。本人计划年休假出国旅游，济州岛或者俄罗斯。”马豪放看了娇妻一眼，甜蜜地抓住了她的手，摩挲着。女人可能觉得这么多熟人太腻歪，急忙抽了回去。
　　 “哟哟，还挺亲热的。我给你说啊，出国旅游最不要去的就是济州岛，乌泱泱一片都是国人，好像没出国一样。要去就去西欧，卢浮宫、爱琴海，纯粹的异域风情。我去年去了一趟，来回十万块钱都花不了。“馒头”夹起一块肉，一滴油差点掉进另一盘菜中，他飞快地送进了嘴里。
　　 “哎哎，馒头，你怎么老关心人家夫妻度蜜月的去哪儿，你是不是也想倒腾一下呀。”毛连长呵呵地取笑。
　　 “翡翠虾环，酒香贵妃翅。”服务员刚报上菜名，“馒头”又看了一眼。他假装叹了一口气：
　　 “年轻就是好，还说人家包小姐。看这皮肤。唉，古琴，秋燕，你们平时不要以为用那个韩国化妆品就能青春永驻。有时候喝点灵芝粉、蛋白粉啥的，不仅延年益寿，还美容驻颜。要提升美容理念。”
　　 “馒头，你啥时候还研究女人用品了？”崔进步用一只眼睛斜着他，然后扫视一圈，期待大家起哄。
　　 “不研究不行啊。这女人太能花钱了。我老婆皮包从美国买的，花了我两千多。化妆品一年就要一万拦不住，烧钱的娘们！再化妆也成不了人家那样的皮肤。”
　　 “那把老婆换了。哈哈！”几个女同学停止了谈话。
　　 “这老婆不能随便倒腾。就像咱们同学关系，有的东西还是越旧越好。”
　　 “干锅有机花菜，烤鹿尾儿……”
　　 “这菜怎么上这么快？”
　　 崔进步正正领带，像开会发言似的：“这又不是大排挡，人流如织的大半天送不来一份。御膳房是啥？皇帝用膳的地方。我们今天做一次皇帝。做皇帝的人必将少之又少，所以上菜就快。”
　　 “崔科长说得一套一套的，还挺有道理。”秋燕比较腼腆，好半天才插进一句话。
　　 “在这里都不要喊什么经理，局长的，是讽刺还是挖苦呀？世上最纯洁的就是同学友谊，大家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现在咱们基本都奔小康了，有理财和投资的项目不要一个人在一边悄悄发财哈。”
　　 “思路决定出路，眼界决定格局。我最近就有个理财项目。东泰证券，去网上可以查到，受益36%，有人一个月翻了一番，胆大的可以加群。呵呵！”
　　 “你这是非法广告。理财还是银行和保险靠谱一些，实在不行，哎，凯旋的焦铁公司可以入股，是不是凯旋？”
　　 “你们不怕赔钱就来，呵呵！等等，我来电话了！”陈凯旋拿着手机站起身，“喂喂……小陈，好好好，我马上过去！”
　　 陈凯旋歉意地说：“大家先慢慢吃，我有个客户突然提前来到。这样，大家想吃什么尽量点。我安排好马上就来。”
　　 陈凯旋抓着手机，另一只手扯起衣架上的衣服，一边退出去一边说：“我有点急事，忙完马上过来。”
　　 “等我哈！”陈凯旋到门口，转过头给乔杉伸出一个手指。这是陈凯旋的经典动作，意思是让她们要玩得开心。
　　 崔进步奇怪的眼神钉在陈凯旋身上，直到门口都没有收回来。老半天才对着他的背影喊：“凯旋……哎哎哎……”他起身追出去，只能听到陈凯下楼梯打电话的声音：“小陈，我马上就到，先安排一下秦总。”
　　 “怎么说有事就有事了？啊？我在路上怎么没有听他说起呢？真的假的啊？”崔进步一脸狐疑，刚才的滑稽表情烟消云散。
　　 “这么凑巧，不可能吧？也许。”马局长附和着崔进步，最后那个“也许”阴阳怪气。
　　 “凯旋可能真有事了，我们在一起很多次都是他买单。”乔杉站出来宽慰着大家。
　　 陈凯旋走了，饭局好像沸腾的米汤锅被人抽掉了底下最旺的一根柴火，一时冷却下来。几个女人还在交谈孩子上的什么大学，就业去哪里。男生的话题就有些卡壳了。他们的理财和旅游的话题好像被水泵抽干的水池，连个水泡都冒不出来了。桌子上坚果壳、吃剩的骨头还有擦过嘴巴的纸巾，每个人面前都堆放得满满的，转盘迟钝地少劲无力地转着，带走某人眼前的酒杯，此时也没有人再大呼小叫“我的酒杯，我的勺子，转你那边了。”崔进步低头抚弄着手机，手指灵动在手机上急急打字。这时手机铃声响了：“喂，我正在和同学吃饭……你不能去接一下呀。嗯嗯，好好，我马上回去。”
　　 “老婆打电话让我去接孩子，哎呀，现在孩子真不容易，这么晚还在辅导老师那里，我去接下孩子哈。”崔进步抓起衣服，着急忙慌地就走了。
　　 “陈董和崔科长怎么临阵脱逃了呢？”“馒头”伸着脖子，圆圆的脑袋转过来转过去。看看毛连长，他旁若无人剔着牙齿。
　　 “请问，现在主食和燕窝能点了吗？”服务员走进来，轻声地问。
　　 “还有燕窝呀？我们真是贵妃娘娘了。”乔杉转过头对古琴说，“我身体还不太恢复，老公不让我吃外面的东西，这里的菜肯定老贵。你们快吃吧！我象征性地吃点就好。”
　　 马豪放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对娇妻说：“丽丽，吃好了没有？今晚不是说的去做美容吗？到点了没有？”
　　 “呀！这事我都忘记了，”马豪放的娇娇妻蝴蝶一样地转身，差点把桌子上的美酒扫下来。马豪放急忙用手拦住了，把手机和化妆盒装进女人铮亮的红色皮包。“我吃好了，再吃的话，这两天减肥都白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