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檀香】桐花白了(短篇小说)
护士和病人,本该不会有太多的故事,可是遇上了枫子,我的笔记里就写满了他的章节。
“刚接收的,两个青年,头破血流……”主治医生迷迷糊糊地说着,让我先去给病人包扎。
大半夜里送来的病人,通常不是太严重的问题就我们先上。我也睡意朦胧的,端上护理盘了还在打哈欠。
“42床、43床”,我习惯性地报了床号却没有听见回答。转头一看,两个床号上没有病人。
凌晨三点,这个病房没有别人,我确信自己没有走错。“人呢?”我自言自语地,“不能是跑了吧?”
我端起护理盘要走,一转身撞上了一个人,那迟钝的反应,明明看见有个人影的,偏偏想躲都躲不开。我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他身上。
他的白色衬衫沾满了血渍,我这一贴面撞上去,护理盘的东西撒了一地。
我还没弄清楚是什么情况,面前的两个人,一个蹲下来捡拾护理药品,一个正要伸手摸我的脸。
我一把拍了下去,“喂,神经病呀,随便乱摸,请注意形象。”
他倒是很配合地停下了手,又傻傻地叫了一声“姐”。
“姐什么姐,谁是你姐了,撞到人也不知道说对不起!”我开始凶他。他呆呆的表情,我权当他是傻了。
他被我骂得卡了碟似的,呆呆地看着我,脸上的水珠子滴落到衣襟上。
“没素质没礼貌”,我白了他们一眼,“回到床位上,准备包扎。”我一把夺过护理盘,气得我想甩头就走了。
气归气,工作还是要做的,我转身走向床位,把护理盘放下来。他们也坐到床边上。
“42号,李子枫,43号,阴牟。”我噗嗤笑了出来,“这什么鬼都有,还有人叫阴谋的。”
“我娘姓阴,我爹姓牟,就这么来的咯,有什么好笑,没见识。”阴牟回道。
我也来气了,“嘿,你不会让人打傻了吧,爹娘都不晓得了,是你爹姓阴娘姓牟吧?要不你该叫牟阴呀!”
“我去,说你没见识还保留了,我爹入赘的,我跟娘姓,难不成有毛病?”阴牟差点把我搞懵了。
“没毛病没毛病”,我赶紧打住了,“你们这是跟谁打架呀,打得这么狠。”
我夹起棉花往阴牟的手指擦去,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裸露的皮肉,他“呀”的一声尖叫出来,“姐,你一个护士,还管我跟谁打的么?”
听他也开始叫我姐,心想着“我有那么老么我”,我心理不痛快了,索性重重地在他伤口上压了一下。
“啊!你是魔鬼还是天使啊,跟我有仇啊,这么用力,要痛死我了”,阴牟大呼大叫的。
我略微胜利了,“哼,谁让你叫我姐的,我听着就不痛快。”
“他叫的啊”,阴牟指着隔壁床的李子枫。
李子枫伤得没有阴牟重,阴牟的浑身都是血渍,伤口也大,估计手指骨裂了,多处软组织受伤,脸上头上也都有伤口,我得一处一处检查。
阴牟指了他,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李子枫立即举起了手,“报告,姐,他是跟人动手了,我是被打的。”
呵,都这个样子了还跟我解释,我倒是想笑出来,但想到他一开始就“姐、姐”的叫我,我心里倍不爽的。
“你别得意昂,一会就到你了”,我语言上先攻击了他一下。
李子枫伸出两只手乱摇,“别别别,我没事我没事,你看,我没受伤,血是他的,我刚才跟他到洗手间,帮他洗干净了先”,他把T恤翻起来,确实没有看到伤口,“你看,看清楚咯”。
“哼”,我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却也拿他没辙。
处理完阴牟身上的伤口,我转到李子枫面前,“42号,李子枫”,这是工作,李子枫没有回答,我检查了他的头部和手臂都没有看到伤口,只是用棉花帮他擦去了脸上手上的脏渍。
处理完两个病号,我端着护理物要走,刚转身,李子枫又叫住了我,“嗨,姐……”我迅速回身,怒目对着他。
“别叫得这么亲,咱什么关系也没有。”
李子枫坐起来,“不是,我不是叫你姐,我是没看清楚你的名字,你胸卡牌上写的,叫解什么?”
李子枫这么玩我,“解什么解,念谢。解字在姓氏里念谢。”我呕了一肚子火。
旁边的阴牟忍不住笑了,“哇哈哈哈……哎呦呦……”阴牟一边笑一边托住手臂。
“活该,疼死你丫的”,我转身走了。
李子枫还在里面喊着:“解妹妹,解妹妹”,半夜三更的走道里死寂死寂的,我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虽然气愤,却也忍不住笑了。
这二十多年,他还是第一个把我名字“解敏敏”念成“解妹妹”的,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跟我开起了小玩笑。
我们就是在这场玩笑中打破了陌生。
给他们清理了伤口,后面就是主治的事情了,回到休息间趴了一下,早上查了一遍房,他们两个还没回来,我这边匆匆交了班。我上的是夜班,白天有其他同事给他们护理,原以为可以好好睡一觉的,但这第一天没见着他,一整天的心里都空落落的。
以前都是一个人上班下班,回到家也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习惯了,而这一天总会想起他,嘴角上偶尔会掠过一丝笑,就像有了新认识的朋友那样,可以不用那么冷漠独行。
我记得清楚,那天是4月13日。下午到医院,换好了服装,第一个就是去看他们了。与其说是看他们两,其实应该是李子枫,没有特别的原因,就是想听听他再叫我“解”。
进到病房,看到两个人正在呼呼大睡,我在心里喊着“我的个天,这样也能睡得着”,随后看到两个人的脸上,我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两个人的脸上淤青严重,阴牟手臂还缠着绷带,李子枫的眼角都肿了。
这是得伤得多严重啊!昨天给他们清洗的时候没发现,也或许是睡眼惺忪的没看清楚,眼前这两家伙,简直都不敢认了。
“喂喂喂,没死起来量体温”,我把手伸到李子枫的脖子,试着摸摸还有没有脉动。
李子枫像被什么吓到了,突然坐立起来,迷糊地看着我,“别,别打”。他好像惊魂未定。
“怎么样?要不要叫医生?”看着他心神凌乱的样子,我职业性地问他。
李子枫又慢慢躺了下去,“哎,吓死了,姐,差点被你吓死”。
我是想笑又笑不出来,总觉得有些许哀伤。“是解”,我纠正了一下,“来,帮你量一下体温”,我把体温计递给他,他自己接了过去,我又去叫醒了阴牟,也给了一支体温计,“我等会过来取”。
“伤得够呛啊,昨天还没看出来呢,今天都差点不敢认了”,我收拾了帘子,准备离开,“一会我帮你们看看病历,看样子挺严重的,还有,要记得多喝水”。
从其他病房回来,李子枫又迷迷糊糊睡了,想听一听他的调侃都难了。我过去摇醒他,“拿出来”,又向阴牟拿了体温计,阴牟的体温正常,回过来看李子枫的,这家伙把我吓了一跳,红线都窜到顶了。
李子枫那天被重点看护了,他和阴牟分开,下午有民警到医院来做笔录,阴牟先做的笔录,我听了个大概。他们开的超市,晚上进来两个喝醉酒的本地人,手上拿着砖块,没说没问就把阴牟打了,他还了手,捡过石头把对方也砸了,在追跑的时候,阴牟拿起卖的菜刀又把对方的一个人砍了,对方跑出去叫了七八个人进来,都拿着钢管长刀……后来对方又把阴牟打了,李子枫报了警,在劝架的时候又被拉出去揍,四个人揍他一个,再后来警察来了,李子枫装死躺在警察的脚下。
他们给李子枫做笔录的时候,李子枫还是迷迷糊糊的,正在输液,我就站在旁边护着。李子枫说的也一样,最后民警问他能不能签字,“以上内容本人已阅,属实”。
李子枫微微抬起了手,指了指我。我惊讶的地看着他,“我干嘛?”
“姐”,他弱弱地冒了一个字。
民警也看着我,“你弟弟啊?你帮他签个字?”
“我不行,我不……”我想说我不认识他的,可是想想还是收了,但我真的分不清楚他叫的是“姐”还是“解”。
我没替他写什么字,只是抓了他的手指在笔录上摁了手印。
李子枫昏睡了一天,我在下一个班里他才醒来。他问我是不是有人来找他了,我看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便把情况跟他说了,他说当时真的不是叫我姐姐,是想叫我名字,但只说了一个字就睡了。
李子枫回到42号床,我照例去给他们量体温。李子枫问我为什么一天到晚除了量体温还是量体温,病房里又住进来两位病人,人多了,我没敢再跟他们开玩笑,也就没理他,把体温计给他们,“腋下五分钟”。
巡查一圈回来,李子枫的体温计显示42度,阴牟的体温计也显示42度。“我的天啦,还是第一次见”,一看数据,我都懵了,顺手就去摸了李子枫的额头。
“喂,摸了正常呀”,他们两个人同时奸笑起来。柜子上放着一杯水,我伸手去试了一下,是热的,我才知道被他们给耍了,“太神经了吧”,我有点气愤,转身走了。
在医院3年多了,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病号,居然坑我,但这还没完。连续好几次,他们都故意把体温计甩到42度,我偏不看了,直接写正常。还有两次,阴牟把体温计摔地上了,按单位规定,照价赔偿,都记录到费用里了。
和他们相处,我隐约感觉到紧绷的工作有了一点点娱乐,不是装病就是求助,要我帮他们带吃的,每次来查房来换药都要喊我姐,还要我摘下口罩,这两人,就像故意来整我似的,不过这样也挺好,虽然我嘴上不说,但心里也乐滋滋的,半个多月下来,我都已经把他们当做朋友了。
“你们没事了,可以出院啦”,医院这种地方,一般人都不愿意来,就算无奈来了,也巴不得早一日离开,可李子枫和阴牟不是,他们不想走,还想继续住着。
“解妹妹,我还没康复,不能走”,阴牟的左手打着石膏,“你看我这手臂,完全不能动弹”。
“呀,你们主治医生都说了,没事了,可以出院了。”
“你那医生肯定瞎说的,他就是看枫子喜欢你,所以要提前赶我们出院吧?”
我的脸上一阵灼烧,这到底哪跟哪了。“怎么会呢,医护病人是我们的职责,你可不能瞎说。”
阴牟凑到我面前,看我红彤彤的脸,笑着囔道:“枫子你看,姐姐脸都红了”。
李子枫不削地翘了翘嘴角,“别折腾了,这姑娘指不定名花有主了。”
李子枫把手机放下,屏幕上出现一簇雪白雪白的花,我顺势瞄了一眼,煞是好看。
“没有……”我声音洪亮,把自己都吓到了。可是话音刚落我就后悔了,这鬼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
我在病房门口听见李子枫说话,“别闹了,还是想想怎么安排,出院还是继续待着。”
“没闹,其实这女孩不错,你可以假装不爱,但不要装得不喜欢。不过话说回来,这医院怎么这么快就让我们出院呢,我还真不爱出去,反正这段时间的开支也要对方出。”
“话是没错,哎,我是说你的后半句话。但没病也不能赖在这里,要不然你继续诈病?”
“瞎搞,体温计都摔两支了,再装也没人信,再躺两天,实在不行就撤了。”
我在门口听着他们的对话,这两人真是极品,还真打算再住下去。
李子枫那天挨了一顿拳脚,拍片子出来却没什么大碍,阴牟伤得重一点,左手无名指断裂,是被刀砍的。主治医生分析过,伤情基本稳定,可以出院了,可是这两个人却赖着不出院。
骨科主任也来了,好心好意劝说他们出院,说医院病床紧张,不出院就会碍着别的病人。好不容易说动了阴牟,其实应该是阴牟也找不到住下去的借口了。
要办出院手续,阴牟问我能不能把伤情写重一点,我以为我听错了,看着两个人嬉皮笑脸的样子,才知道他们是打算讹对方一把。
“那不行,你们要找医生,按实际的写。”
“那不是你们写好了给医生签字嘛?”
“怎么可能,我只是个小护士,哪里轮到我。这事你们就别想了哈,没事回去好好休息。”我服了这两个病号了。
“那跟你要个电话总行了吧?”阴牟紧紧缠着我,从病房一直跟着我到了护士站。
“这个这个,能给个理由吗?”
“给还是不给,你要是不给,我就不走了。”
我咬咬牙,“那你别打电话给我”,我相信他们不坏,还是写了给他。
“我不打,他打可以吧?”
我知道他说的是李子枫,没想到他会这么钻我空子。其实我已经当他们是朋友了,就算他不跟我要号码,我也许会主动找他们的。
如果他们就那样离开了医院,如果老天不要让我们继续往来,或者说,如果我们彼此都在忙碌中把对方当成只是认识……可是,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如果。我爱上了李子枫,却爱得毫无幸福。
后来阴牟不知道找了什么理由,没有办出院,但也不住在病房里,直到一个月满了才办理了出院手续,那半个月,他们天天会来院里,每次出现,都要追着我去查房,甩都甩不掉。
阴牟说他要替枫子保护我,可是我看李子枫,满脸的忧郁,看上去是满怀心事,一点都不像阴牟说的为我而忧伤。
我开始对他产生了好奇,而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失恋了。
就因为这半个月里他们天天过来,经常都等着我下班,把我一起接走。我在这个城市,除了回家宅着,也没有几个朋友,索性和他们鬼混起来。阴牟说因为出了事,店面暂时关了,里面打斗的场面还满地狼藉,他问我要不要去现场看看。我直接就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