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只燕子飞过我的头上。
　　 一只秋天的燕子飞过我的头上。
　　 啊——我惊奇地叫了一声。欣喜的心如刚从茧里抽出的丝线，被它拉着，飞曳向空中。冬天就要来了，那些在春天里做下的燕窝早就燕去巢空，天空中偶尔有鸟儿飞过，那只是成群的鸽子，还有麻雀。燕子都飞走了吧，我以为，也该走了。
　　 秋燕黑色的剪尾向后翘起，箭一般向前冲去，倏地一下子就在空中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它冲向那排盛开着浅紫色花儿的紫荆树，在树顶上方打了个盘旋，又随即掉头冲向路边的田野。待我跑过去，早寻不着它的踪迹。
　　 秋天的田野，绿是油绿，黄是金黄。油绿的是菜园、瓜田……金黄的是成熟的水稻，还有星星朵朵的黄瓜花、菜瓜花……
　　 如春呵，江南的十一月，依旧草绿树青，鸟语花香。可是，这暖人的秋，真能留住秋燕南飞的脚步吗？
　　 我执着地向田野、向空中寻觅那只秋燕的倩影。几根电线杆笔直地站在田间，静静地伸出道道线缆，彼此紧紧地牵着手。那只燕子，像一只音符，立在上面，形单影只的模样令我有点心酸。
　　 燕子，你的伴儿呢？
　　 又一只燕子从我头上飞过，飞向田野。电线上的那只立即飞起。两只燕子一前一后在田野上方俯冲、盘旋了一会，又向路边飞来，仍旧擦着那排紫荆花树飞冲而去。
　　 松了一口气。燕子不会孤单。然而，秋燕，你们为什么还不飞走呢？寒冷将至，燕子，不要贪恋这暂时的温暖，到更温暖的地方去吧，到虫子更多的地方去吧。何况，前方的路还有高山要翻，有大海要过……
　　 秋天就要结束了，燕子，飞走吧！
　　 二
　　 清晨的秋野吹着有些冷的风，田间早有人在弯腰劳作。一勺一勺的水泼向那片地瓜田，须发斑白的老伯身手矫健，动作强劲有力。
　　 几只麻雀飞过来，停在地瓜田边的几株玉米秆上。不知从哪儿突出窜出一只花猫来，麻雀一下子扑愣愣地全飞走了。那只花猫很漂亮，毛很干净，却没有尾巴。没有尾巴的漂亮花猫吸引了我，我走过去，它一溜烟跑开，跑到另一块地瓜田，伏下来扭头看我。我追到那块田边，它又跑了，在我的对面角伏下来，远远盯着我。算了，它误解我了，以为我对它不怀好意。其实我就是觉得它特别可爱，想看仔细一点罢了。
　　 于是，我蹲下来看眼前这块地瓜田，缠绕不清的地瓜藤叶间，开着浅紫色的喇叭状的花。两只蜜蜂在花间忙忙碌碌，一只绿头大苍蝇也跟过来凑热闹，在瓜叶上东嗅嗅西闻闻，飞走了，我估计它找对面田里那头老黄牛去了。
　　 一只肥大的黑蚂蚁爬上一片地瓜叶，一只小小的黄蚂蚁也跟在后面，大蚂蚁遇着了小蚂蚁，碰碰头，问个好，各奔东西了。
　　 突然凭空跳出一只螳螂来，小小的，我跟着它虎视眈眈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只黑蟋蟀。决斗吗？我屏气凝神地等待着，螳螂跳起来，却不见了，转头一看，那只蟋蟀也不知跑哪去了。
　　 眼前这一块掩盖得密密实实的地瓜田越看越神密，谁知道那底下藏着多少小虫子的家呢？谁知道这片秋野里藏着多少小虫子的家呢？
　　 一只白鹭从江那边飞来，飞向不远处的那片水草地，不见了，高密的水草藏住了它的身子。于是，我忙奔那边而去，可是过不去，草很高很密，底下是水田。那头老黄牛立在水田里，不停甩着尾巴和耳朵，嘴里也在不停地咀嚼着，从它身边突然窜出刚才那只白鹭，扇动着翅膀飞向天空，飞向远处的竹林了，留给秋野一个最亮丽的飘影。
　　 那片肥美的水草地，又来了一头小黄牛，摇尾晃耳地埋头吃草。那只没尾巴的小花猫，不知何时跑到黄牛旁边的小道上，张着嘴叫唤着。也许它与黄牛在聊天吧，没人听得懂罢了。
　　 环顾四野，下地劳作的人越来越多了，割稻谷的，采蔬菜的，挖地瓜的，给草莓拔草的……田地间散发着秋的味道，在渐渐和暖的秋阳里一点点蒸腾、上升、飘荡……
　　 白发老伯挑着两大畚箕地瓜从我身边走过，田间小路窄而不平，老伯走得稳稳当当，跟在老伯后面的我，却好几次都差点掉到路边小土沟里。
　　 走过许多路，终究还是不如这田垅之上的老伯。
　　 看过许多风景，脚踏这块五谷之野时，总感万物之奇妙，生命之奇趣。
　　 三
　　 不管什么时候经过江滨路，都能看到一树树的浅紫、深紫的紫荆花，总让我觉得好生欢喜。不过不是所有的紫荆树都开花，有好多株一朵花也没有，但叶子却绿得醒目。整树整树的绿，立在秋风里，也是那么生机盎然。水泥路面上找不到几片落叶，却铺满了花的碎瓣儿，一大片一大片的，让我想起儿子的一幅油画习作，让我跑过去的时候竟不忍心踩上去。
　　 那些开满花的，如一朵朵紫霞，从水泥路的上空，从低房子高房子的前面，飘过，飘过……那浅的、深的紫色光彩，亦如我心头时淡时浓，亦忧亦喜的思绪呵。
　　 一路上，一些人家的屋顶、阳台，向下伸展着一长串一长串紫色的三角梅，由三片花瓣聚成的花儿像一朵朵绽开的笑脸，全缀在叶儿上面，腾空而下，落成一道灿烂的花瀑。又如一个个盛满红酒的小酒杯，盛着阳光，酿着花香，让每个路过的人心里暖哄哄的，还带一点朦胧的醉意。我一直都想拥有这样的一株三角梅，一株不管长叶还是开花，都能从我家的楼上潇潇洒洒飘然长落的三角梅。曾经，我对家里那盆三角梅寄以很高的厚望，谁知道每次枝条一长长，就会被阿婆剪掉，她总是不肯尊重我的愿望，真想不通。
　　 其实花卉园里、路边一些种在大花盆里的三角梅盆景也开得很盛很美，除了紫色，还有大红、浅红、白色的……有好多株还被修剪成宝塔状的。带刺的花枝上，缀满怒放的花儿，一圈一圈地向上环绕、攀升，也是很美的。然而，我还是喜欢那能无拘无束地自由伸展的花枝，那不只是喜欢，是内心不由自主地受到震撼。
　　 胭脂花也是紫色的。
　　 傍晚回家，走过天主堂，上了一道短短的斜坡，一米来宽的小路边，几株胭脂花仰着红扑扑的笑脸相迎，清香的芬芳扑面而来，我总是忍不住深吸几口。再继续往前走，楼前的空地上，墙角处，房前屋后……胭脂花挺立在丛生的杂草间，开得灿烂如紫云。风开始有些萧瑟的冷了，胭脂花的清香便开始在风里蕴酿着夜的味道。胭脂花从傍晚开放到第二天清晨太阳出来前后，然后就慢慢合上花瓣，不管别的花儿如何喧闹，它始终甘于寂寞，静立风中。清晨的胭脂花就是还开着，也已经不香了，我使劲地嗅着，只有一点花瓣特有的气味。它的香全交给了昨夜的秋风了吧，风带着它的香味，一家一家的串着门儿。风走过我家阳台的时候，我总情不自禁地唱起童年的那首儿歌：“点丁，点卯，桃花，美貌，胭脂，碰粉，老鼠做戏近公滚！”
　　 恍惚中，我看到，我的小伙伴们正采了胭脂花的花瓣和“地雷”里的白粉，互相涂抹着脸儿，嘻嘻哈哈地闹着，跳着，唱着……
　　 胭脂花黑色的籽儿真的就像一粒小地雷呢。
　　 秋天当然不只是紫色的。一中那几株白玉兰从夏天开到现在，白里带着点鸡蛋黄的花瓣，那香气很醇很雅很诱人。虽然每天值日的学生总是在花树下扫出一堆昨夜的落花，但并不妨碍她依然每日每夜开得热热烈烈。玉兰花是不甘于寂寞的，但也是洁身自爱的。
　　 我常常看到一些女生走过树下时，总要俯身去捡几朵，放到鼻子下嗅着，然后带到教室去。几个值日的学生一边扫着花瓣一边叹着气说：好可惜呀，这么美的花……也有人捡几朵小心翼翼地放到口袋里。
　　 那天晚上，我到一中操场跑步，从东边的白玉兰跑到西边的白玉兰，芬芳扑满我的脸，装满了我的心。临走，我在地上捡了两大口袋落花儿，心满意足地回家，用线穿成花串儿，挂在床边上。那夜我的梦也是香的呢……
　　 只是可惜，第二天早上醒来，洁白如玉的花瓣就已经发黑了。美丽注定失去的时候，再怎么留恋也是没有用的，泥土是它最终最好的归宿。
　　 至于桂花，也是路边常见的。桂花的花细碎如玉，风韵圆润，幽雅迷人。只是总觉得那香味甜了点，闻久了总心旌摇荡，仿佛那位唐明皇最宠爱的美人正轻扭腰身，慢挪纤步，盈盈而来……
　　 真的，记得那一年在师院，与月娥站在那棵从没见过的花树前，闻着那与众不同的香味，我说：这是桂花吧？
　　 我又说：我想起杨贵妃了。
　　 秋天是瓜果飘香的季节，却不妨碍秋花依然开放。我尤其喜欢这些种在路边上的树花、草花，还有野花，更甚于那些花卉园里保养得特别好的菊花、月季、玫瑰……在这日渐萧瑟的秋风里，它们一如既往地绽放生命中的芬芳，朴素而秀雅，热情而端庄，比起春花与夏花，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
　　 这个秋天，走在秋花盛开的路上，我没有了哀怨，没有了悲伤。心儿终于慢慢开放，昨日里所有伤痛的泪，都成了催开这心花的肥料。
　　 四
　　 这个秋天，不用去看天有多高，云有多淡，野菊花开得有多盛，枫叶有多红……风拂过脸上，清清爽爽，明明白白是秋特有的味道，秋的气息。
　　 就算绿叶仍然成萌，山野依旧秀丽。这确实是秋天，是闽南的深秋。
　　 秋天的感觉在心里。
　　 漳江水比任何时候都清澈明净。清风微拂，水波潋滟的江里黑点浮动，是一群游泳的男孩，正是青春年少，一腔血气足挡东流的寒江水。几个中年男人，也陆陆续续地来到江边，只着一件短裤在热身着，无一不是发了福的身体，肚子上都是一大块的肥肉团。然而看着他们一个个跃水而游，在水里奋力地游动有些笨重的身子，心里还是有些感动。人到中年，比任何时候更懂得了身体健康的重要性，更懂得生命珍贵，岁月不饶人的道理了。于是，把一颗浮躁过的心，一个疲倦了的躯体，放置于这冰凉的秋水中，换取游动的精神，生命的健在，还有沉静安宁的心情。秋天的感觉在游动的精神里吧。
　　 此时下午四点刚过，江边体育场四百米的跑道上早已跳动着一双双跃起的脚步。好些女人跟在年轻人的后面跑着，我跟着几个中年妇女沿着江边草地跑着，在她们的身上，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多少春光里的年华已消逝，多少夏日里的执着已不在，剩下的只是一颗与生命同跳的心，一双与时间赛跑的脚掌，还有一个不肯放弃自己的灵魂。秋天的感觉在脚步不停的路上吧。
　　 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路上吗？欢笑的歌声，伤心的泪水，一路撒播，我们一路成长。我常常会做同样的一个梦，梦里总竭斯底里地哭着哭着，直到把自己哭醒。有那么一个清晨，我被窗外冰凉的秋风吹醒，昨夜的梦依稀还挂在眼角的泪花里，渐渐地被风干，竟陡然觉醒：不再迷恋绚丽多彩的春，不再追求热情奔放的夏，也不再迷恋秋的丰收，畏惧冬的酷寒。真的，我需要的只是走下去，走下去就可以了。
　　 此际，我在生命共舞的绿野之上，与大地同呼吸；
　　 我在东流不复回的大江边上，把昨夜的恶梦抛弃；
　　 我在每一朵花依旧芬芳每一片叶依旧歌唱的秋的路上，走着，走着。
　　 抬头，一群白鸽从江面上的天空飞过，在小县城的半空中绕着圈子，一圈又一圈。不由得想起早晨在路上见到的那两只秋燕，燕子，你们都飞走了吗？这个秋天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