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秋月当空，楼顶微凉，仰视星辰，梦回童年。
　　
　　 一
　　 疤痕浅，亲情深
　　 大哥趴在大炕边沿看一本厚厚的书，小妹骑在大哥身上玩骑马马游戏，她左手抓着大哥衣服，右手高高扬起，作出扬鞭策马的动作，随着屁股一蹲一蹲，嘴里喊着：“驾！驾！驾！”可是大哥这匹“马”不动。小妹觉得不痛快，于是她自己动，左手也不抓大哥衣服了，在空中晃着，就算抓着马缰绳，指挥方向吧！右手仍然扬鞭策马。屁股从大哥小腿那儿一点点往上挪移，就算马跑起来了吧！果然感觉马动了，小妹兴奋极了。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力度越来越大，她要让马儿飞奔！大哥哪里受得了，被折腾得够呛，可是他喜欢小妹，从不给小妹发脾气。实在太困了，于是“这匹马”真的动了动，舒展舒展腰腿，这一动真要命，小妹没坐稳，从大炕上摔了下去，随着“咚”的一声，“哇――哇――”小妹哭起来，大哥慌忙起来看，糟了，小妹右眼上方正在流血，大哥吓傻了。
　　 父亲闻声冲了进来，手里操着一把笤帚，母亲跌跌撞撞进来，飞快抱起小妹，二哥三哥随后闯进来看怎么回事。
　　 看到父亲手里的笤帚，大哥跳起来躲在大炕一角，脊背紧贴着墙，双腿打颤，眼看高高举起的笤帚要落在大哥身上了，小妹坐在母亲怀里，惊恐地张大了眼睛，她的伤口上捂着málà（一种止血的中草药，不知道字怎么写），血已经止住了，恐惧战胜了疼痛，她不哭了。母亲在祈求父亲，可是没有用，她一向怕父亲，何况父亲正在盛怒之中，她浑身战栗着，极度惊慌。大哥用双手抱着头，眼睛不敢看父亲。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二哥三哥蹭蹭两下跳上炕，站在大哥前面，护住了大哥，挡住了父亲。看到这种情景，父亲高高举起的手放下了……
　　 这件事本来就怪小妹，大家早看见小妹在那儿捣乱，只是没人说。
　　 这个小妹，就是正在打字的我。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这块疤痕，成了兄弟兄妹间亲情的见证，成了我们全家相亲相爱的印痕。
　　 是的，伤痕已浅，亲情更深。
　　
　　 二
　　 乞丐假，同情真
　　 小时候，村里经常有外地来的乞丐，每当他们到我家来讨饭时，奶奶都会端出饭食给他们吃，从没让他们空手走。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卖唱艺人，他是盲人，会拉二胡，他带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是他女儿。她很瘦，不漂亮，但是唱歌很好听，嗓子很甜，我喜欢她。记得奶奶给她洋糖吃，还给她几件我的漂亮衣服。她跟她爸爸走了，到别的村去卖唱，我很是不舍，含着泪，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村头。
　　 好几天，我都在想她。我不跟任何人说话，我很难过。她家为什么没有钱呢？还有，怎么会有那么多乞丐呢？
　　 后来我突然想做乞丐，便告诉宏利哥（堂哥）：“哥哥，我想做乞丐。”宏利哥并不吃惊，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啊好啊！咱俩一起假扮乞丐讨饭吧！”
　　 说干就干，我们找了两个树枝，一人拄一个，虽然觉得拄着是个累赘，也不知道那些乞丐为什么总喜欢拄根棍，反正要做乞丐，那就必须有棍。没有破碗，干脆不要了，我们不要饭，只要馍馍，不需要碗。我试着拄着棍子走了几步，让宏利哥看，问他：“哥哥，像吗？”“还不太像，”他看着我说，“对啦，我们得把衣服弄脏，给脸抹上泥土，头发上撒几根麦秸。那样就像了。”装扮好了。可是从哪家开始要呢？我们犯愁了。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别的家都不靠谱，因为我们见过乞丐总是空着手从很多家出来，什么也没要到，只有奶奶，每次都给乞丐东西，于是我们决定，在自家要。
　　 大门关着，奶奶这个时候肯定在搓烟卷吧？她喜欢抽自己卷的烟。一张小方桌，一个小板凳，一沓潮潮的烟叶，一双纤细的手，一个漂亮的奶奶，一只乖巧的猫咪。或者在梳她那乌黑发亮的头发吧？奶奶不像别人家的奶奶，别人家奶奶头发都是花白的，干巴巴的，乱蓬蓬的，像枯草，我奶奶头发乌黑发亮，总是梳得一丝不乱，攒一个卷，用头发套套在脑后。她喜欢一个人坐在后院梳头发。我们俩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喊道：“大娘大娘打发点！”喊着喊着眼泪就出来了，那些乞丐的可怜样子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还有我喜欢的那个唱歌的小女孩。我哭了，宏利哥看我哭了，他也哭起来，我们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叫门：“大娘大娘打发点，大娘大娘打发点……”
　　 过了好一会，门开了，奶奶一手端着一只碗，一手拿着两个馍，碗冒着热气，馍金黄金黄（黄玉米面做的）。“可怜的娃，快吃吧！”奶奶竟然没认出我们俩！我俩也真正进入角色，觉得自己就是乞丐。
　　 后来奶奶认出了我们，搂着我俩，我们仨都哭了。
　　 乞丐是假的，奶奶的情是真的。
　　
　　 三
　　 惩罚错，家规对
　　 终于等到天快黑了，这是外公诵读的时间，我听见了读书的声音，躲在书房门口，轻轻掀起门帘一角，偷偷往里面瞅瞅，只见外公双手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读着，专心致志，神态安详，很陶醉的样子，我只有捧着盘子吃东西时才会这么专注，反正这会儿他不会出来的。外婆正在跟舅妈们剥棉花，她等天黑后才念经的，没有人会发现我的，我安慰着自己。我裤兜里藏着一个馍，蹑手蹑脚地溜进佛堂，看见二哥和六哥（表哥）仍然跪着，每人头上顶着一块砖，面对着那尊观音菩萨塑像，菩萨被香炉两侧点燃的蜡烛照着，甚是威严。我走到他俩跟前，赶快掏出馍馍给他俩……
　　 他俩为什么被罚跪呢？这还要从早饭前说起。舅妈们正忙着摆桌子端菜，这时有人闯进家门，五舅带他见外公。那人喘着粗气，很愤怒的样子，说话嗓门很大，他边朝里走边喊道：“你们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一点家规都没有！”原来他正开着拖拉机走，有砖头砸进来，砸碎了车窗子，他下车看见几个孩子撒腿在跑，便追到这里了。结果是外公赔了玻璃钱，他俩被罚跪。他俩当然要被罚跪的，这十里八村，有谁不知道外公家教严，子孙有教养？出了这事，对外公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这让外公的脸往哪里搁呢？他是有名的教书先生啊？！
　　 他俩从早上饿到现在了，还一直跪着，能好受吗？“二哥六哥，快吃口馍。”我把馍分两半，二哥不接，六哥本来准备接，看二哥没接，也不敢接了。“你俩为啥要砸人家拖拉机窗玻璃呢？”“不是我俩砸的，是邻居家的跟娃子砸的。”六哥说。“那你们为啥不说清楚呢？”六哥突然不说话了，我看见了一双小脚，那是外婆的三寸金莲，她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们全然不知。我吓坏了，差点喊出声来。……
　　 故事的结局是，外公知道了真相，结束了惩罚，但他俩跟着别的孩子干坏事，罚跪也不为过。
　　 外公惩罚错了，但家规是对的。
　　
　　 四
　　 告状真，批评狠
　　 我实在吃不完这块馍了，趁四周无人，我走到了猪圈旁边，心里却犹豫着，我这样做，会怎么样呢？可是我只想吐，不想再吃了。
　　 那头老母猪刚生了小猪仔，它躺在地上，它的孩子们站在它肚子前，兴奋地挤来挤去，拱着它的肚子，争着抢着叼奶头，叼到便拼命吮吸，好像永远也吃不饱似的。而老母猪呢？它肚子瘪瘪的，那么瘦，那么瘦，它肯定很饿吧？
　　 我手一扬，就把那块馍丢了进去，由于紧张，馍丢在老母猪背后了，它还没看见，我却听到了二哥的声音……
　　 我被拉到母亲面前。母亲看着我，那眼神，多么严厉，多么失望，多么痛心啊，我永远也忘不了！她没有训斥我，只是语重心长地说：“爷爷奶奶就你一个孙女，大人们都疼你，一大家子人，十几个孩子，让你一个吃麦面馍，你要懂事。”母亲从来没有训过我，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训过我，我觉得这顿训话，肯定比哥哥们挨打还要痛。我恨哥哥，可是他说的没错，我第一次见母亲对我这样凶，可是她也没错。
　　 现在想来，我应该感谢他们，是他们教会我珍惜粮食。
　　
　　 五
　　 枯井深，菩萨佑
　　 这是妈妈讲给我的故事，因为故事发生的那年，我还没有出生。
　　 那年大哥两岁多，二哥三哥（双胞胎）刚刚过完满月，妈妈带他们仨在外婆家住着。那天大哥跟随外公去村南头地里栽红薯苗。到了地里，外公提着装红薯苗的笼（一种农具）忙活起来，他在前面栽，大哥在后面玩。外公栽完一行，到地头了，回过头来准备栽第二行，可看到外孙，傻眼了，他正在拔红薯苗，兴高采烈的样子。“百利（大哥小名），快住手！”大哥正玩得起劲，被外公一声呵斥吓坏了，忙直起身看外公，外公却在看红薯苗。大哥顺着外公的目光，也看他的战利品。红薯苗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快一整行了，它们也望着大哥，愤愤地说：“你这个小坏蛋，爷爷刚让我们站起来，舒展舒展腰身，吹吹风，你又让我们躺下了，哼，看爷爷怎么收拾你！”外公没有收拾大哥，他让大哥回家去玩。
　　 外公载完红薯苗回家，妈妈问：“爹，孩子呢？孩子不是跟您去地里了吗？”“怎么？孩子没回来吗？”外公急了，“不会掉井里吧？”昨天村里才把一口枯井掏了泥，填进去一些麦秸和沙子，大家计划等红薯成熟后存放红薯，正在修。外婆急了，妈妈急了，舅舅急了，舅妈急了，所有人都朝枯井那儿跑，到井边，果然听到孩子的哭声，好像已经哭得没力气了，声音微弱。这可怎么办呢？舅舅一声喊：“孩子掉井里啦！”“孩子掉井里啦！”舅妈也喊道。“孩子掉井里啦！”听见的人也在喊。呼啦一下，村里人都赶过来了，大家商量决定一个人下去。井深约七八米，必须装辘轳。于是取辘轳的取辘轳，拿井绳的拿井绳，不一会儿，一个叫黑娃（记不清楚名字了，权且是这个）的小伙子就被绑着腰放下去了。
　　 下面很黑，人们趴在井口，大声问道：“黑娃，到井底了吗？见到孩子了吗？”里面没回音。“黑娃！黑娃！”井口人又问。“百利！百利！”外婆快要哭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他爷爷奶奶交代呀？”大家把外婆拉到一边去，有人在安抚她。摇辘轳的看绳子松了，于是趴在井口的人又大声喊道：“黑娃！黑娃！见到孩子了吗？”“见到了，往上摇辘轳！”摇辘轳的受到了鼓舞，外婆也不哭了。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辘轳快速转动，缠着的绳子圈越来越大，看见黑娃头了，看见孩子了，看见他俩了——有人在做现场报道。终于，他们出来了！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黑娃和孩子身上，孩子已经不哭了，他得救了，他完好无损，一点儿也没伤着。
　　 大哥被妈妈搂在怀里，这时才又想起哭。妈妈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问：“百利，里面黑吗？你怕吗？”大哥回答：“黑，不怕。”“不怕？！”妈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所有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哥已经不哭了，他认真地说：“妈妈，井里有位老婆婆，她抱着我。”“老婆婆？”妈妈问，“她长什么样？”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大哥回答。“她，她穿黑衣服，戴黑头巾。”大家愕然。他又补充说，“老婆婆跟外婆一样亲，她跟外婆打坐一样。”外婆家供奉观音菩萨，外婆每日早晚都要打坐念经，大哥有时也跟着进佛堂，学外婆的样子念经。“观音菩萨保佑，菩萨现身了。”外婆说着，颠着小脚忙回家去烧香。人们也纷纷念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枯井虽深，有菩萨护佑，大哥完好无损，谢谢观音菩萨保佑！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尾记：记忆似船，扬帆划桨，真善美爱，助我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