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沉的黑夜里，我就着羊脂灯的的光芒，凝视着熟睡的项王。他下巴方正，前额开阔，两道浓眉斜飞入鬓，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整张脸仿佛经过刀匠的精雕细刻，充满了男性的气概。头发披散在枕上，却并没有令他的魅力稍减，反倒显出几分平日不多见的慵懒。
　　 我轻轻叹了口气，正是这个男人，让我在兵荒马乱中一见钟情，从此跟随他南征北战，不刻稍离。纵然有刀光剑影的残酷，也有儿女缠绵的柔情。我永不后悔跟随了他。
　　 当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赢得“西楚霸王”的美名，雄霸天下。尽管身畔美女如云，我却仍能得万千宠爱于一身。虽然身经百战，但我始终常伴君侧，由此可见他对我爱宠之深。
　　 我满怀柔情地吻上了他的面颊，虽然历经风霜血雨，皮肤略显粗糙，却仍然使我心醉神迷。那眼角处的浅浅皱纹，丝毫没有让他显出老态，反令他有一种沧桑的沉雄之感。
　　 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啊，我的一颗芳心，早已在初见时便深深地系在他的身上。他，是我的英雄。
　　 刘邦拥兵十万，纵然被我们此前的冲击斩却了两万，也至少还有八万之数。而我们经过这番撕杀，伤亡更重，只剩二万残部，如何是他的对手？我看着床上沉睡的容颜，心中怆然。
　　 忽然，四周传来楚地歌声，我不由吃了一惊。帐外八百江东子弟兵仍然厉兵秣马，随时备战。我深知八百江东子弟对项王的绝对忠诚，他们将永远追随着项王，直到粮绝气尽的一刻。可是还有其他人呢？
　　 “怎么回事，虞姬？”
　　 我转头看去，王已经翻身坐起来，正在倾听着帐外传来的歌声，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不安神色。英雄，也有走到末路的一天。
　　 “王，似乎四周尽是楚歌。”我颤声答道。
　　 “难道刘邦已尽得我楚地？我楚人尽为汉军所俘？”他的声音是愤怒而疑惑的。
　　 “王，我们仍有二万将士，还有一搏之力，王不必失去信心。”
　　 他长长叹了口气：“除了我江东子弟，余者本就存着逃离之心，岂肯为我出死力？”
　　 话音未落，已有一名亲兵奔了进来，满脸仓惶，对项王单膝跪下：“王，季布将军率众离开大营了，就是大王的季父，也带了亲兵往投张良去了。”
　　 项王的脸色发白了。
　　 我难受得不敢看他。曾几何时，他意气风发，睥睨宇内。我最爱看他坐在乌骓马上的雄姿，在他明亮的眼眸中，连太阳都失去了颜色。
　　 而现在，竟落魄至斯！我二万将士竟只剩下八百亲兵了么？叫项王如何去以区区八百之兵抵挡刘邦八万大军？
　　 “好！好！树未倒，猢狲就先自散了，他们可真见机啊！”他的声音暗哑着。
　　 我心痛如铰，最不能原谅的就是项王的亲叔父项伯。他在鸿门宴上劝项王饶过了刘邦，以致刘邦坐大，成今日之势。事至如今，居然叛逃张良，这种无耻小人！若他在我身前，我定要用舞剑刺入他的胸膛，让鲜血染沸我的冰冷的血液。
　　 我抬起眼睛，看着站在我面前，整整比我高了一个头的男子。即使虎落平阳，仍然是一代霸王的气势，那双锐利的眼睛如鹰隼一般。可是他的嘴唇却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我为这样的他痛彻心肺。
　　 “王，您率军冲出去，渡江东去，还有再夺天下的机会。”我深吸一口气，转脸向他。
　　 项王看了我一眼，搂住了我的纤腰，平静地说：“虞姬，你认为我还有脸再见江东父老吗？”
　　 我的热泪忍不住落了下来：“王，徐图良策，终有翻身的一日。”
　　 “哦，虞姬，别哭，别哭。”他吻住了我的泪，缠绵而温存，一如每个记忆。
　　 我用手攀住他的头，送上我的香吻。我知道，经此一役，我们将无法再续前缘。以今天的情势，我势不能成为他的拖累，否则，我们两个再无法在乱军之中保命。
　　 “虞姬，你快穿上软甲，骑上我的乌骓，我让亲兵们护你突围。”项王离开我的热吻，断然说道。
　　 “您呢，王？”我平静地问。
　　 “我引开他们，放心吧，江东子弟对我的命令绝对服从，定能将你护送出重围。万一……万一为刘邦所擒，他也绝不舍得杀害你，他……迷恋着你呢。”他的声音嘶哑了。
　　 我为一个穷途末路的英雄悲哀，但是我不要听从他的安排，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抗他的命令。
　　 我摇摇头：“王，您难道忍心虞姬成为刘邦的禁脔吗？”
　　 他抱住我，痛楚地回答：“我当然不……不，我不能，想到你会属于他，我就嫉妒得发狂。虞姬，你是我深爱的女人，我从没爱女人象爱你那样！”
　　 我满心窃喜，虽然大敌当前，死亡的威胁在即，我仍然为听到心爱男人的爱语而倍感欢欣。我含笑看着他的脸，这个骄傲而霸道的男人啊，从来不肯对我吐露爱语。虽然我承爱了他的无比宠爱，然而，从来不肯向我诉说他的爱语。
　　 “王，有您这句话，虞姬死而无憾。”我依偎在他的胸前，这个宽阔的胸膛给了我多少缠绵的记忆啊！
　　 “虞姬，你跟在我身后作战，仍然会力尽而亡，我不忍心……”
　　 “但是好过跟着刘邦那个猥琐的男子。王，我爱您，一生都只爱过您一个人。”
　　 “可是，他击败我后，将会成为皇帝，他迷恋你的美色，你即使不能位居正宫，也定会被册为贵妃，从此永享荣华富贵。”项王闭上眼睛，痛楚地说。
　　 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涛天爱意，哦，即使在死亡之前，我仍感谢上苍，让我得到了这个男人，这个霸道却又有着如水般温柔的男人。
　　 “您认为那个男人配得上您心爱的虞姬吗？”我傲然挺立，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王，您把虞姬想得太肤浅了。自从跟了王，虞姬的眼里、心里都是王，从来不曾放过其他男子的影子。”
　　 我抱住他的腰，心中是恻然的柔情。“何况，王对虞姬百般宠爱，什么样的富贵荣华我不曾享得？虞姬——知足了！”
　　 他托起我的下巴，叹息着说：“虞姬，你是多么的美丽啊！你的眼睛象那最明亮的满月，让星星都失去了颜色；你的眉毛好比那轻舞的柳叶，妩媚而纤柔；你的鼻、你的唇，还有你那柔软的娇躯，都让我留恋，我怎么舍得如此红颜玉殒香消呢？虞姬，你就随刘邦去吧，待我夺回江山，我们再相聚，好吗？”
　　 可能吗？我凝视着项王，他的眼里根本没有信心。我也知道在今天的形势下，要想取胜不过是痴人说梦，绝无可能。要他眼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不得不承欢在仇人的面前，心高气傲的他万不能承受。
　　 项王，我随您多年，形影不离，还能不明白您的心吗？我热泪盈眶，心中盛装着满满的感动。
　　 他在撒谎，就是骗我保留一命，不要随他出战。
　　 我哽咽难语，却非为了即将到来的战争，而是因为心中无尽的感激。我感激他毫无保留地把爱情留给了我，尽管他曾经驭女无数，然而我还是得到了他完整而深挚的爱情。我虞姬何德何能，得上天如此厚爱？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头，泣不成声：“王，我断不会去强颜欢笑地去服侍刘邦，我根本看不起他。王，我一直都只爱您一个人，您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王，我即使死去，也还带着您的爱，绝无遗憾。”
　　 “不，虞姬，你青春正盛，不必与我共赴黄泉。虞姬，乖，听我的话，好好地活着吧。”项王温柔低喃。
　　 “王，如果您让我去跟了刘邦，我是生不如死。王，我们今生缘尽于此，但我不怕，来世我还要找您。”我温柔却坚定地说。
　　 “可是……”
　　 我以吻封缄了他未完的话，热烈而缠绵。因为知道再没有这么温情的一刻，而格外伤痛。项王，这个我热爱的男人，我与他将再见无期，我不能成为他的牵挂。即使是死，也要让他完成生命中最辉煌的篇章。
　　 我心中打定了主意，反倒平静下来。
　　 “王，让虞姬陪王共饮几杯，为王壮行。”我勉强含笑说，吩咐下人端来了杯盏，亲自倒酒，服侍他坐下。
　　 项王看着我温柔而平静的神色，叹了口气：“好，虞姬，谢谢你的一片深情，羽今生无以为报，来生还要找你，那时你将是我唯一的妻，我们平平淡淡过一生。”
　　 哦，这是我听到的最美妙的话语，是我只敢做梦却不敢深想的生活，不由我泪盈于睫。
　　 我为他倒满了盏，也为自己斟满，举杯说：“王，就让我们来世相逢，再让您专宠着虞姬吧。”
　　 项王连尽三杯。信口吟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我们都已深知生还无望，看着他落寞的眼神，我不由泣下数行，哭倒在他的怀抱里。项王紧紧搂着我，亦哽咽地凝视着我，舍不得把视线离开。
　　 我起身拿起佩剑，勉强笑道：“王，枯饮无味，就让虞姬为王舞剑助酒兴吧。”
　　 说完，我便舞了起来。
　　 我幼受苦训，舞蹈便象是我自己的呼吸般自然。我知道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后的舞蹈，格外的柔软和缠绵，我要让他永远记得我最美的风姿。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到他疲倦的双眼，也不由心神俱伤。
　　 项王击节而叹：“好，虞姬，就让我们征战沙场吧！”
　　 我看到他又意气风发，一扫刚才的颓唐之意，不由欢喜起来。便是失败的一战，我也要让他尽情而战，不留下遗憾。
　　 我亲手为他穿上盔甲，他真是个出色的男人。棱角分明的脸，配上挺拔魁梧的身材，有哪家女子能不为他着迷？
　　 “虞姬，你也换上盔甲，紧跟在我的身后，看我杀敌千万！”他豪壮如初。
　　 我却摇了摇头：“王，您是盖世英雄，虞姬却是一个不谙战术的女子。跟在王的身后，不过徒增王的分心而已。虞姬不能增加王的负担。”
　　 项王愕然地看着我，眼神中竟有着难言的惊惧。
　　 我没等他说话，便紧紧地抱住了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把他镌刻在我的心上。我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迅速地抽出他的佩剑，不等他变色来夺，便用他斩敌无数的剑割向了自己的喉咙。
　　 “不！虞姬！”项王目眦尽裂地狂呼，抱住了我软倒的身子。
　　 我觉得颈部一阵冰凉，气力一点点流失。
　　 眼神渐渐迷茫，但仍看到项王苍白的脸色。我想抬手安慰他，却再也没有气力。
　　 亲兵们匆匆从帐外奔来，但我的眼中、心中却只有项王一人。
　　 “我爱您，王！”我挣扎着说。
　　 “虞姬，我也爱你，我永远爱你！”项王吼叫着，紧紧抱住了我的身子，不肯松开一点点。
　　 我满足地露出了微笑，努力地睁大眼睛，要仔细再看一遍他的脸，好让我来世再去寻着他。然而他的脸渐渐模糊，我虽然觉得脖子上疼痛欲裂，但身子却温暖如故，因为项王始终紧抱着我。
　　 我感觉到脸颊上一片冰凉，原来项王为我落下了英雄泪，我心痛地想抚平他凄怆的皱纹，意识却已模糊。
　　 我一定不要去喝那碗孟婆汤，因为我要记住项王对我的眷爱深情，来世再做夫妇。我想着，最后终于沉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