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她回老家。她老家原本在柳林机场的跑道上，七十年代初，修机场时迁至现在陕飞公司旁的村里。老家现住着她哥一家，侄子要当兵走了，送送他。
　　 在陕飞公司所在的小镇下车，往水库方向去。走不多远听见一声“噶”，只需那么一声，我心上的某根弦便被很重地扫了一下。“喜鹊，一定是喜鹊！”抬头一望，田埂边删繁就简的白杨树上果然就有一个比脸盆还大的鸟巢。一只长尾巴、黑身子、白肚皮的花喜鹊竟在枯瘦的枝间欢快地跳跃。不一会，它的另一半也从巢里飞出来，热情地和我们打着招呼：“噶，噶噶。”我若知鸟语，那一定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了。哈哈，抬头见喜了！
　　 冬阳暖照，晴空万里。乌黑的鸟巢高悬树梢，嵌进淡紫色的天空的背景，搁在世人仰视的目光里。这是久违了的动人风景，这是只能现于梦中的美好记忆。
　　 很快地，水库就到了。满蓄的一池水如一面镜子，镜子反射着太阳的白光。水库下面就是陕飞公司的机库，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鸟巢。巢里停了七架飞机，其中两架的背上驮了条凳状的东西，那是解放军最新式的预警机，其余都是运输机。机库东面是陕飞公司新建的厂房，粉白的高墙被阳光照得晃眼，高墙上是天蓝色的屋顶，和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陕飞公司是我国最大的运输机生产企业，号称“亚洲第一”的飞机装配车间就在这里。
　　 旷野的风缓缓地吹，有些冷。寒风吹走天上的云翳，也吹走这些天来弥漫在我们心头的忧伤。一路上，她长发披拂，行走在油绿的庄稼地，兴奋地给我讲起小时候的事：她掉进过机库旁边的水洞里；她从老屋的门下爬出来，钉子划破了肚皮……不知不觉地，老家就到了。哥嫂一家人热情地招呼，好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大伙人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热闹地吃喝、闲谝，无聊时打麻将。
　　 下午饭还早，我陪她一路往机场去。我们在阳光下散步，一路好风景。一户人家的园子里种了几棵高大的橙树，硕大的黄灿灿的橙子灯笼一样挂在树梢，让人禁不住想去触摸；一户人家的菜地边种了一溜枇杷，一塔一塔的枇杷花白亮亮地开着，引来了几只蜜蜂。冬天的蜜蜂不再如春天那样喧嚷个不停，它们静静地趴在花蕊上吮着，像个动作迟缓的老人。
　　 上了宽阔的拖机道，远远地看见一排排机翼，一路数过去，竟有十七只。走进机场一看，一只只高大威武，英气逼人。归巢的雄鹰静静地趴在停机坪上，机翼上闪着亮光，仿佛刚刚抖落一块块阳光的碎片，还有那九万里的浩气长风。宽阔笔直的跑道向东向西伸展开去，一直到那望不到尽头的远方，和旷亮的天空交融在一起。天高地迥，丽日晴空，机场的冬天竟也如此动人美丽。站在跑道上，耳畔似乎响起了尖锐的呼啸，似乎看见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机头昂起，扶摇直上，乘了好风飞。遗憾的是那天竟没有一架飞机起飞，等了两个多小时也不见它们腾空而起的雄姿。那么，就把我们自己当飞机吧！牵了她的手，我们在跑道上奔跑，身后搅起一阵冷风，嗖嗖作响，像有恶人在扇我们的耳光。不一会，我们就脸皮发紧，鼻腔泛酸。跑累了，我们就坐在草坪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傻傻地笑。身体静止下来了，可思绪还在飞翔。好渴望有一双翅膀，驮了我们一起飞，飞向蓝天，飞向冬阳，飞向那无忧无虑的地方。
　　 柳林机场是一个军用机场，主要承担运八飞机的试飞、训练和其他飞机的转场，和平时期任务比较少，机场相对安静，少有起降。草坪上默坐，听旷野的风声，也听自己的心跳。坐久了，周身竟有挥之不去的凄凉。我知道，那是她父亲看着我们的目光。我的岳父去世已经整整五年了，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变成了一把冰冷的灰，静静地躺在机场旁边的沟坎上。我说，去看看他吧，她说算了，改天吧。我知道，她是不想触动内心的伤痛。阴阳两隔，不知老人家在那面过得怎样？每天有起起落落的飞机做伴，不至于寂寞吧？回去时，我们就只伫立于拖机道上，望那隆起的一掊土，望那一沟坎枯瘦的静默的白杨。西斜的太阳给树梢抹上一层忧郁的金色，凄美的让人不能久视。果然，她又流泪了。想起老岳父，想起那个曾经温暖的巢。有些失落，有些感伤。这个肃杀的冬天，当所有生命都落下帷幕的时候，只有那形形色色的鸟儿，带了我们的梦一起飞翔。
　　 吃过下午饭，起身告辞。冬天日头短，不容我们久留。她侄子送我们，她塞给侄子几百块钱，嘱他到部队好好锻炼，听领导的话。我知道，又有一只鸟儿翅膀硬了，即将从巢里飞走。等待侄子的也许是万里无云的蓝天，也许是阴霾，或者暴风雨。但是，他还是要义无返顾地选择离巢而去，只有这样他才会长大。
　　 夕阳不打招呼就下到西面的山坡下，害我们一路苦苦追赶。踏上班车，回望机场，窗外暮霭沉沉，夜的斗篷已悄然张开，机场又迎来一个寂寞的夜晚，寒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