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兵田小蒙探亲回来后，变了个人，话少了，腿脚却一天比一天勤快，人呢，也一天天地爱打扮起来，即使穿一身跟别人没两样的绿军装，也要在胸前露出的小三角里，悄悄露出那么一点点铭黄和绯红来。班长多次表扬，田小蒙并不忘形，上完三班倒的工作，一如故我地为大家打水扫地抹桌椅。大家猜测可能是回家后父母教导的作用。让女兵们奇怪的是，田小蒙外出却越来频繁，一周一个班只能出去两个人，这有明确规定，成了老兵的田小蒙当然也应当清楚，可是每到周末，她还是要请假去县城。班长当然不能因为田小蒙成了女雷锋，就放任她，一口拒绝。而且还让众女兵密切注意田小蒙的动向，千万不能让其走到一条跟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大条令不一致的道路上去。
　　 部队驻守在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荒滩上，庄稼都很少看到。不能去县城的田小蒙，就可着劲儿地缠着外出的女兵，不厌其烦地让给她捎本书。因为每次都是同一本书，不长时间，食品厂女兵都知道田小蒙想买一本书，那本书还是外国小说，叫《静静的顿河》。田小蒙问过所有的女兵，大家都没有人读过，田小蒙就很得意地说，那是一本苏联小说，获过诺贝尔文学奖，讲的是一个叫葛利高里的青年和一个叫婀克西尼娅的女人的爱情故事。众女兵的反应并没有像田小蒙预期的那样强烈，而是淡然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说这与你一个做方便面的战士有什么关系。一个来自上海的女兵阴阳怪气地说，中国的书还看不懂，就想看外国的，能看懂不？说完，格格笑着整理内务了。
　　 田小蒙到小县城的书店去过无数次，每次她都要重复两遍书名，烫着发的营业员就会说，什么什么，顿河，没听说过。我只听过长江、黄河，还不知道有个什么河叫顿河。一本讲河流的书，有什么看头。还不如看电视过瘾。后来田小蒙去得多了，营业员一看见她不等她开口就说，兵妹子，你要的那个什么河，没有。
　　 田小蒙想买一本爱情小说的事，不长时间，班长就知道了。下士班长坐在班里唯一的写字台前，眼睛盯着优秀班集体的流动红旗，慢腾腾地说年纪小小的，看什么爱情小说，知道不知道女兵当兵期间不准谈恋爱？！
　　 田小蒙笔直地坐到班长对面的小马扎上，毕恭毕敬地说，班长，我保证当兵三年不跟男兵谈恋爱。再说那本书不是爱情小说，是军事小说，讲的是一个叫葛利高里的战士成长的故事，里面有大量的战斗场面，非常壮观。班长眼睛这才移开流动红旗，盯着田小蒙说，可是你给大家讲的这书可是讲爱情的。
　　 田小蒙把黄色的帆布马扎提起，往班长跟前走了小半步，啪地放下，然后坐下来，双手平整地放在膝盖上，说，班长，这书得过斯大林文学奖，还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斯大林奖是国家奖，诺贝尔奖可是世界奖，光讲爱情故事肯定得不了世界奖，班长，你指定知道。
　　 班长笑了，一双本来就小的眼睛，马上眯成了一条毛茸茸的虚线。她说，我当然知道了，世界名著嘛。
　　 田小蒙伸出大拇指，说，班长，你不愧是老大，知道这本书的价值。
　　 班长的身板弯了弯，头偎了偎，亲切地望着田小蒙：这么说你做好人好事的动力就来自这本世界名著。
　　 田小蒙像小鸡吃米样的点头，班长站了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背着双手在摆了四张上下铺的宿舍走廊里走了两个来回，说，好，下周日，你可以去县城看看。书买到了给大家讲讲，葛利高里这个钢铁战士是如何从一名青年农民成为战斗英雄的。搞不好这个故事比两堂政治教育课的效果还管用。要不，怎么说优秀的作品可以鼓舞人的斗志。
　　 让班长失望的是，田小蒙还是没有买到那本叫《静静的顿河》的书。
　　 田小蒙在学校里是个听话的学生，除了学好课本，什么书都不看，差两分高考落榜后就参了军。当了兵的田小蒙脑子不聪明，走队列射击样样都比别人慢半拍，当然就更不敢读书了，只要有空就笨鸟先飞地补课。新兵下连，田小蒙分到食品厂，坐在日本生产的流水线上，给一晃而过的一块块方便面摆汤料。机器是电带的，稍不注意，手就可能夹进去。一包方便面里如果少了包汤料，厂长要在全厂干部职工面前点名的，一天三班倒的田小蒙就更不可能看书，而且是所谓的叫小说的闲书。看闲书有什么用，考军校提干又用不上。
　　 下连半年后，快过春节了，也是生产淡季，厂里特许女兵们可以回家看望父母。田小蒙提着一箱方便面骄傲地回了西北小村，在众人羡慕中，在亲人呵护下，在家里的土炕上睡了十天，踏上了归队的列车。她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认真地摆好汤料，至于三年退伍后，干什么，她不去想。她想只要踏踏实实地干，干一行，爱一行，一定就会有个好前程。班长说了，部队，是一所大学校，进来的是铁，出去的可都是好钢。
　　 她是在从兰州到太原的火车上，认识了一个男兵。个子高高的，肩膀宽宽的，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这是女兵们经常偷偷谈论的白马王子的形象，在她们的谈话中，田小蒙就醒悟到男孩子的标准原来这是这样的。这人提着行李坐到她的对面时，田小蒙一点都没有注意他。因为他跟她穿着一样的士兵服。车过两站，到临潼车站了，一直读书的男兵轻声唱了起来：
　　 我们的光荣的土地不用犁铧耕耘……
　　 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耕耘，
　　 光荣的土地上播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
　　 静静的顿河上装饰着守寡的青年妇人，
　　 到处是孤儿，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
　　 父母的眼泪随着你的波浪翻滚。
　　 ……
　　 歌不是流行歌曲，引不起田小蒙的注意。男兵边唱边把一本叫《静静的顿河》的书翻得哗哗响。田小童对读书不感兴趣，所以没有理他。男兵合上手，望了望田小蒙，才说，你不喜欢读书？
　　 不喜欢。
　　 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不热爱文学的女孩子就是个聋子，听不到世界上独特的声音。
　　 田小蒙似懂非懂地听完，若无其事地边织着毛衣边说，我现在只要能听见方便面块驶过我眼前，没忘记放汤料就可以了。
　　 可悲呀，可悲呀，一个漂亮的躯壳，我为你空洞的美而黯然神伤。
　　 田小蒙冷然一笑，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之乐？
　　 男兵一听这话，双眼睁得老大，大得田小蒙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看来你还可以造就！男兵不管不顾地开始给田小蒙讲手里的《静静的顿河》：
　　 此书被人称作“令人惊奇的佳作”，“苏联文学还没有遇到同它相比的小说”。此书于1941年获斯大林奖金，1965年书获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奖知道不，世界文学大奖。
　　 田小蒙当然不知道这奖那奖的。男兵叹了一声，又开始讲自己。男兵给田小蒙拿出自己发表了一篇文章的刊物，又给田小蒙说自己这次就是到军校去学习的，也就是说两年后，他就成为一名军官了。
　　 一听“军官”二字，田小蒙的眼睛亮了，双手接过男兵递过来的一本叫《西北军事文学》的杂志，男兵指着一篇叫《小小世界》的文章说就是他写的。
　　 我怎么会相信你呢？
　　 男兵笑了，露了并不整齐的牙。掏出了自己的士兵证，还有一本入学通知书。
　　 田小蒙把打了一半的毛活收到了包里，拿着《静静的顿河》，想的却是青年军人即将上学的一所南方军校的样子。
　　 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一本书，你一定要读，五个女性形象，可以说海纳众多女性形象，非常美，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读这本书，算白活了。她们的一生才叫波光潋滟，云蒸霞蔚。
　　 妲丽亚是葛里高利的嫂子，《静静的顿河》中一个极特殊的女性，她邪恶而风趣，放荡而自尊。具有妖娆美艳的放荡色彩。她形容婀娜，体态轻盈，弯弯的眉，柔软的腰，薄薄的嘴唇，细密的牙，走起路来扭动着腰肢，像风摆柳一样。我敢说读过这本书的人，一定不会忘记这个多情的女人。
　　 婀克西尼亚是格利高里的情人，婚前遭父亲的侮辱，婚后遭丈夫的毒打。这个黑眼睛，如花似火般美丽的妇人，遇上格里高利的追求时，表现出她晚熟爱情的全部狂烈、大胆、无所顾忌和一往直前。高傲的阿克西妮娅，又是一个现实感极强的女人。她积极地生活，勇敢地反抗自己所处的卑贱的奴隶地位。她敢于公开地同格利高里恋爱，单枪匹马地面对哥萨克社会的舆论和麦列霍夫一家的反对。面对丈夫的审问和毒打，她勇敢地说“为了我痛苦的生活，我非爱不可……你们杀死我也不怕！”
　　 格利高里的妻子娜塔丽亚出身于富农家庭，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细腻、温柔、含蓄，由于格里高利对她不理解而渐渐变得冷淡。在她短短的生命历程里，爱情主宰着她全部生活。她由出嫁后对爱情的绝望而走向自杀。自杀未果，身体复原后依旧盼望格里高利回来。她太爱格里高利了，把爱情视为圣殿，不容沾染一丝尘埃。突然间她得知丈夫重新和婀克西妮娅相聚，一场致命的暴风雨向她袭来。她绝望了，愤怒地乞求上苍将折磨她的丈夫打死在战场上。她决意去打胎，不再为丈夫生育第三个孩子。她怀着温情和惋惜，也带着自己对丈夫的钟情，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所留恋的人间。她的死，不是恨绝的表示，而是爱极的证明……
　　 田小蒙听着听着，感觉天地一下子变宽了，她暗自思付，我的确是白活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南方，没有想到苏联，没有想到世界奖什么的，更没想到如何做一个优秀的让人难忘的女性。想到这里，拿着书的手哆嗦起来。
　　 我在大学的校园里等你读完这篇小说后，给我讲你的感受，我会帮你成为一个有文化的军人，你有了文化，就会离干部不远了。
　　 后半句话说到了田小蒙的心坎里去了，诱人得像什么呢？就像田野里遍地的鲜花，就像商店里漂亮的时装，不，不，这太不够了，就像一辈子都能走在城市宽宽马路上，吃香的喝辣的。田小蒙不由地仔细地打量起男兵来，这一打量不要紧，她发现这个男兵长得样子就是女兵们心目的白马王子的形象，个子高高的，肩膀宽宽的，虽然皮肤不白，可是一想起到南方读两年大学，肯定就变得又白又俊朗。田小蒙这么想着，眼前好像一下子就闪出一个穿军官服的军校生形象来。
　　 田小蒙认真了，她掏出笔，记下了书的名字：《静静的顿河》，作者肖洛霍夫。还记下了军校生的通信地址。
　　 你真的不嫌我是个战士？
　　 当然，我也是从战士一路走来的。男兵递给她一只红红的苹果，她紧紧地握在手里，
　　 感觉自己忽然有许多话要给男兵说，可是要说的话全挤到嘴边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桃下站马上要到了，下车的旅客请注意。
　　 田小蒙一下子醒悟过来，提着行李站了起来。
　　 男兵送她下了车，火车只停五分钟，男兵一直在说话，说的啥，田小蒙一句都没有听进去，脑子里只是空荡荡一片，直到男兵上了车，火车开动了，她才跟着火车跑起来，她不知道她跑着要干什么，只知道自己必须跑。
　　 火车载着军校生走远了，田小蒙就想一定要买到这本书，只要有了这一本书，她的命运就会跟这个长得帅气又会写文章的军校生的紧紧地连在一起，她就会像那本书里的众多女性一样，一生波光潋滟，云蒸霞蔚。对，就是他说的，波光潋滟，云蒸霞蔚。这两个美艳的词，一个田小蒙在苏轼的诗里读过，说的是西湖水波荡漾的美景。另一个好像在一句唱词里听过，形容景物灿烂绚丽。一个说水，一个说景的词，怎么能跟血肉饱满的女人联系起来？列兵田小蒙不懂，只知道这两词很美好，美好的词放在美丽的女性身上，当然就绰约多姿，亮丽丰盈了。
　　 从此，田小蒙走在去方便面车间灰头灰脑的土黄色路上，感觉必经的臭水塘也波光潋滟，自己呢，也云蒸霞蔚了。
　　 没有读《静静的顿河》，田小蒙就不好意思给上军校读书的男生写信。买不到书，只有借书了。基地图书馆也没有，她还给图书管理员送了一瓶凤鱼罐头，说只要有，就立马告诉她。
　　 半月过去了，也没有找到《静静的顿河》。
　　 意外的惊喜是管理员告诉她的，说基地政治部新闻报道组调来一个报道员，是写文章的，又爱读书，肯定会有的。
　　 兴头上的田小蒙一听，就蔫了。人家肯定是女干部。基地唯一的女军官，脖子一定扬得被芭蕾舞演员上天安门城楼还高，眼睛呢，也一定高过基地飞机大楼，怎么可能拿正眼瞧一个整天做方便面的下士呢，况且还借书，更不可能。
　　 管理员一听就笑了，说，她也是战士，上士了，听说有可能提干。你注意看报纸，咱们军区的报纸上经常有她写的文章。
　　 田小蒙开始每天仔细读完班里订的所有的报纸，她想好了，只要找到女报道员的文章，那么就有借口去找她了。可是让她失望的是，报纸那阵子一篇都没有女报道员的稿。可是军校男生漂亮的面容一直在她的眼前晃荡着，她不能等了，她决定省下一个月津贴，掏钱买一箱自己制造的方便面，送给女报道员当夜餐。那个军校生说了，写东西的人，都是夜猫子，晚上经常写到半夜，肚子就饿得乱叫了。
　　 真要买时，她又犹豫了，买箱方便面送给一个读书的女孩子，太俗套了。她又想了想，最后想出了一个既不俗又不花钱的礼物，在荒野上摘了一束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