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活
　　 1.
　　 秋阳斜照，天空湛蓝。白云如同翻卷的棉花团，密密的、厚厚的，簇拥、缠裹在四嘴山巅，久久不散。正是收获时节，田野里飘荡着水果和玉米成熟的气息，氤氲弥漫，沁人心脾！塄畔的野菊花开了，逗引得蜜蜂飞绕其间，忙忙碌碌。农人何尝不是呢，在那二亩责任田里躬耕劳作，经过春天的播种、夏天的作务，终于熬到了秋天，只为索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收成。那些年，在乡间，每年的这个时节，这样的情景随处都可以见到……
　　 自古以来，贫瘠的山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发生了逆转，村里的青壮劳动力纷纷外出打工，当时竟成为一种势不可挡的潮流。为自己和家人过上好日子，我也义无反顾地加入到了这个潮流当中，想凭着自己会做饭的那点不值一提的技艺去闯一闯，于是，便信心满满地坐上汽车去了西安！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远离故土，当务之急先得找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厨师的工作比较好找，既有饭吃，又有地方住，更重要的是还有钱挣！用城里人的话说是打工，乡里人则说工作就是活，找工作就是寻活，再延伸一下意思一目了然，——为贫穷的生活寻找活路！时光飞逝，倏然间几十年过去了，回首曾经寻活路上的点点滴滴，那种刻骨铭心的经历，依然清晰如昨，历历在目！
　　 2.
　　 我出门打工的第一站，是经人介绍来到东关的“老马家牛羊肉泡馍馆”。因为我以前没怎么吃过牛羊肉泡馍，当然不知道饭堂里扑鼻而来的是什么气味，就好奇地问店主老马头。
　　 那时的老马头六十多岁，精瘦矍铄，耷拉着两道八字眉，整天笑眯眯的样子，显得慈祥和蔼。他听了我的问题，哈哈一笑，说：瓜娃娃兮，咱是个牛羊肉泡馍馆，自然就是牛羊肉的味道啦！
　　 我接着他话茬说，我们那达人在家吃的都是猪肉，虽然也养着牛和羊，却很少有人杀了吃肉，都拉到集市上卖了，换成钱了！正说着，忽然觉得有人拽我的衣背，扭头一看是煮馍师傅老刘，他俯在我的耳旁，悄声说：回民忌讳说猪！老马头或许听到了他的悄悄话，就说没事没事的，小李子不知道咱回民的讲究！
　　 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老刘师傅给我讲了为啥回民忌讳猪的来龙去脉。原来很早很早以前，回民部落的首领与入侵的外族交战，途中有一条宽大的河流横亘眼前，穷途末路之际迎面来了一头猪。战马已阵亡，是这头猪驮着首领渡到了彼岸。凯旋之际，首领回到驻地发现人们杀猪宰羊以作庆贺，就立马向族人讲述了猪救护自己的经过，并规定从此以后族内不许再食猪肉！都已经过去几千年了，回族子民依然牢记先祖训诫，可谓忠心耿耿，地久天长啊！
　　 3.
　　 老马头知道我来之西府，表现得非常高兴。他说自己年青的时候曾经在宝鸡出差，呆过一段时间，在一家饭馆吃臊子面时认识了一个老好老好的女孩，她的老家就在虢镇。他说她后来成了他的“梦中情人”，一辈子怎么忘也忘不掉，记得一次和我们吃饭的时候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当时乐得我们个个前仰后合，蓝田的小王一不留神竟然把饭都洒了一桌面！
　　 我在餐饮行业干了十几年，一般情况下员工的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卖啥吃啥！自然，在老马头的泡馍馆里，我们吃的最多的就是牛羊肉泡馍了。馍是死面的烙饼，用切馍机切成小豆豆一般大小颗粒，然后抓到碗里再放些肉片、粉丝、木耳、黄花、蒜苗等等，端到煮馍台交给师傅……
　　 煮馍是个技术活，因为我长期细心观察师傅的操作流程，后来也会做了，自己吃的再也不用麻烦刘大厨了！泡沫的吃法有四种：第一种“干泡”，通过急火煮制，汤汁完全入馍，筋韧粘滑；第二种“口汤”，馍酥汤浓，吃完后碗内只剩一口汤；第三种“水围城”，宽汤煮馍，馍居中，四周围着清亮鲜美的汤汁，肉红菜绿（香菜或蒜苗），色泽鲜艳，色香味俱全；第四种“单走”，汤、馍分开，客人自己动手掰馍喝汤。不管采取哪种方式，吃过之后都会唇齿生香、记忆深刻，直到现在，每每想起老马家的牛羊肉泡馍我都会垂涎三尺，后悔那时候为什么不多吃些呢！
　　 记得那时我们天天吃泡馍，直到后来都食而无味，看见竟然都有了反胃的感觉！有一天晚上下班前，老马头给我们开会，说明天咱们也改善一下伙食吧，就征求大家伙意见明天吃什么。统一意见的结果，竟然是岐山臊子面！可是让谁做呢？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我，我就说臊子面要吃得正宗，里面必须有慢火爤制的猪肉臊子，咱们怎么做呢？他们都明白我的意思，于是也就默默无声了，老马头一直板着脸不表态，他说“祖先的遗训岂可改变！”眼看着调剂生活的愿望就要“泡汤”了，我提议，咱们何尝不做成羊肉臊子面呢？得到了大家伙的相应，于是，第二天我们的中午饭，美美的吃了一顿世间独一无二的“李氏羊肉臊子面”！
　　 4.
　　 打馍的师傅家里有事走了，老马头就让我接班。那种馍看似制作工艺简单，实则非常不易。当时市面没有和面机，全凭手工，先把一整袋面倒进一个大黑瓷盆子里，加水搅拌，和匀揉光，非常吃力！面和好了，还要用小杆秤分成二斤八两的面剂子，揉圆擀开，大小要恰好是一尺二寸的直径。最折磨人的是那个三眼蜂窝煤烤炉，火候难以掌控，煤气味相当难闻！
　　 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我打的馍，火色很不均匀，焦的焦，生的生！没想到老马头亲自下手给我教，晚上都十一二点钟了，他陪着我要打够第二天的用馍量！那时我年轻，精力旺盛，一点儿疲惫都感觉不到，唯独把老马头累得够呛！
　　 近距离的接触后我才知道，老马头祖籍宁夏，老伴已故，四儿两女都已工作。人各有志向，儿大不由父，他们想回老家的回老家了，想去沿海的去沿海了，把孤老头一个留在内地独自生活！老马头显得很坚强，他说其实千里做官只为吃穿，不管咋样都是为了活着。看着这个倔强、慈祥的老头，我油然而生太多的感慨！
　　 在老马头精心细致地指点下，我打馍的技艺日益娴熟精湛，后来竟然赢得了“馍神”的美誉！不用看，鼻子一闻手指一敲，居然就可知道馍的生熟了！
　　 5.
　　 老马头经常对店里的员工说，你们年轻人出门在外寻活，要想以后过得好一点，现在就必须踏踏实实学一个特长！熟能生巧，我烙制的牛羊肉泡馍面饼，好吃又好看，顾客满意度高，老板心里高兴，同事们非常羡慕！我变得越来越自信了，开始时那种埋藏于心底的胆怯、自卑也荡然无存，各方面情景大好，竟然阴雨天也感觉阳光是明媚一片！
　　 美好的时光总是很短暂，随着自己年龄和见识的增长，后来，我也不满足于现状了，有了更高层次的目标！人熟了，我想辞掉打馍的活儿发现很难，记得当时面对老马头时总是张不开嘴。有一天，老马头把我单独叫过去说，有啥事就尽管说吧，不要藏着掖着！我急中生智就说想回家了，老马头肯定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年轻人要不停地向着高处走，成人了才不至于后悔，也只有这样才能把事情干得大大的……
　　 蓦然回首，我人生的青葱岁月不复存在，当年在老马家泡馍馆“寻活”的那段经历亦被时光浸润收藏！都过去四十年了，偶尔忆起依然滋味悠长，回味无穷。我想老马头和他的泡馍馆，或许早已堙没在茫茫尘世之中，大概不会有太多的人记起！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那是平凡生命的烟雨人生，也是平凡生命的生存状态，更是平凡生命的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