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的微风徐徐拂来，迎面带来一丝寒意。店面上的卷帘门渐次被打开，向上拢起时不断发出“轰轰”的声响，路边商贩的叫卖和汽车的喇叭声拉开一个早晨热闹喧嚣的序幕。穿着校服的学生吃着手里的早餐，走向前方的行人道。远处烤红薯的铁炉子发出的温热香味，吸引着过往行人匆匆的目光。菲雅走进铺子，点了一碗绿豆稀饭和小笼包，坐到一处靠窗边的桌子上。这时的风正呼呼地从窗子外的玻璃缝往里钻，她不用担心有人要来和她共用桌子。不用看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这张菜青色的脸，再合着举止无神、无滋无味的口感，任谁坐在她面前都不会有好兴致。所以，坐在这个风口上，还能让自己自在些。两个小伙计在铺子里忙进忙出，很多装满包子的小蒸笼被灶台前一双灵巧的手端着往大铁锅的蒸屉里一重一重的放，灶前的鼓风机不断扯着风管向锅底输送旺盛的火苗。锅里翻腾的热水用蒸气把那些匍匐在蒸笼里的面团个个吹打成昂首挺胸、待人检阅的士兵。看着这一切，菲雅的眼睛感觉很涩，渐渐的，眼皮都像要掉下来了。这半个月，天天都睁着眼睛等天亮，有时候天要大亮了，才能迷糊着睡一会。今天早上刚一闭上眼，就梦见了妈妈，还有妞妞在地板上打滚。忽远忽近，忽儿模糊忽儿清晰。菲雅想喊，特别是看到妞妞了以后，正想开口，刚一张嘴，一下子就惊醒了。睁开眼睛，没有一丝生气的房间里，连个妞妞的影子也没有。无精打采地穿好衣服，走到卫生间，镜子里有一张眼圈深黑，皮肤蜡黄，麻木着表情的脸。
　　 年近四十，本就没有了多少光鲜，何况连续的失眠，那呈病态的脸色，连菲雅自己都不愿多看镜子。自从在爸爸的屋子里遇见“王姨”，妞妞又消失以后，菲雅觉得自己无比孤单。这种孤单折磨着她，使她的失眠症开始加重，每天无奈地睡下，晕晕沉沉起床，都不明白这日子该怎么过？倘若妞妞在，还可以带它去楼下溜达，或是去菜市场买点小菜消磨时间。可是现在，妞妞都离开她了。这个世界，连猫也不要她了，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孤独的房间里，菲雅的心啊，随着这孤独的蔓延，一点一点地吞噬在忧伤的寂寞里。
　　 路过街口，看到这个明晃晃的早点招牌，菲雅下意识地走了进来。母亲是北方人，来到南方这些年，很多习惯都已入乡随俗，唯独爱吃面食这一口，没有被异化。总爱在菲雅面前念叨，街上卖的面食和超市里冷冻的都不好吃，少了一点筋道，没了那股面粉的嚼头。菲雅就常去粮店买些面粉，和母亲在家里自己做包子面饼吃。只是现在母亲不在了，家里那块专门做面食的案板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忙碌的伙计端来稀饭包子，突然而至的热气向上乱串迷蒙着菲雅的眼，侧过头避开扑面而来的热气，用筷子搅开的稀饭里，掩藏着几颗已被熬得没了形的绿豆皮。滚烫的热气中夹杂着一丝米香，缺失了绿豆的清淡。菲雅舀起一勺吹了吹放进嘴里，淡淡的，与母亲熬的那一锅又稠又香的绿豆粥差之千里。没有了食欲，放下勺子。突然感觉脚下痒痒的，低头一看，一个灰不溜湫、毛茸茸的小家伙，正在地上爬着用头拱着她的裤管呢。毛色跟妞妞真像啊！菲雅不禁伸出手去摸它的头，小狗却一下跳开了。“妹儿，你那点好冷哟，坐这边来嘛！”抬起头，寻着声音望去，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褶子的老婆婆，坐在一张桌子的边儿正微笑地看着她。“你是在叫我？”菲雅有些迟疑。“是啊，妹儿，你过来坐嘛，那里风大呢，我看到你都在抖哟。”老婆婆说着，伸出手向她招了一下。那扬起的手上，牵着一根细细的绳头。“这小狗是你的？”菲雅看着婆婆问。“是啊，乖乖一进来就朝你撒娇，它喜欢你呢。”这小狗叫乖乖。菲雅仔细地看这位婆婆，穿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领子上很黑的印迹，想来是穿上去就没换下来洗过。脖子上围着一匹针织的大红色毛线围巾，胸前挂着一双有些污黑的米黄色手套。众多浓烈的色彩混在一起，覆盖在老人有些佝偻的身子上，菲雅突然想起大学时代美术课上临摹的国画。老婆婆叫她妹儿，让菲雅很不好意思，虽然这些年菲雅一直保持着当姑娘时的身材，但那面呈菜黄的皮肤，青黑的眼圈，还是表现出了她的苍老。许是老婆婆年纪大了，眼睛混浊了看不出来。但婆婆这声“妹儿”，还是让她心里产生了一丝温热。这些年，除了母亲有过叫她妹儿，还没有人这样叫过她。都有过一次离婚经历了，谁还会叫她妹儿呢？老婆婆带着很重的四川口音说：你那个位置要热天坐起才安逸呢，这个天，还是要坐到这边来哟。”菲雅心里想，这是谁家的婆婆呀，穿成这样，难道是孤寡老人？此时一个伙计熟门熟路地往老婆婆桌子上端来一碗稀饭，两个馒头和一碟咸菜。看来这老婆婆是这早点铺里的熟人。
　　 “你那个包子好像都冷了哟，你叫他们给你换一盘热的嘛。”老婆婆从嘴里匀匀地吐着气吹着碗里的稀饭，侧过脸来对菲雅说。看着盘子里早已没有热气的包子，一个个都像受了冷落菲雅似的，冰冰的，凉凉地，焉在那儿。想了想，菲雅换来伙计，让他把面前这些含着怨，带着气的包子换掉，自己端着稀饭坐到了老婆婆面前。
　　 从母亲死后，菲雅还没有和谁这样面对面的坐在一起。生活像失了目标的水，盲目地流淌。其实上次父亲生日那天，菲雅特意起了大早，去最好的点心店为父亲订了生日蛋糕。仔细地看了柜台上陈列的蛋糕样式，她选了一个镶着金黄色花边、中间有着绿叶和寿桃的树，一些粉红色花瓣点缀在其间的图案。俗气而浓郁。父亲喜欢这种样子。从小菲雅和父亲的爱好就不太一致。父亲喜欢热闹、喜欢串门，菲雅喜欢独处；父亲爱吃甜食，菲雅自小就不沾糖。之所以选这个图案，因为那天是父亲五十二岁的生日。
　　 一络络五颜六色的奶油被点心师一点点地凝聚在黄灿灿的蛋糕上，最终形成了一幅花红叶绿、恣意热闹的图案。提着蛋糕，菲雅走到父亲居住的小区，按响门铃，开门的父亲脸上竟传来不自在。奇怪，房间里竟没有父亲平日那些“棋友”们的喧闹。正纳闷呢，看见一个系着围裙、拿着锅铲的女人歪着半边身子，从厨房里扭了头来看她。原来是金屋藏娇，万夫莫来。父亲低了头、搓着手，嘴里低声地说：这是你王姨。”眼前这个女人，酒红色的开襟羊毛衫、藏青色的呢子裤，倒把她略有些肥胖的身材收敛得服服帖帖。再看言行举止，似乎与父亲交往不薄，都能在厨房里系着围裙实际操练了。父亲什么时候具备起这样的眼光？他不是常说母亲穿的灰白大褂和黑布裤子最好看吗？菲雅怔怔地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来，才发现客厅的摆设已全然不同。衬着朦胧纱的落地双层窗帘，绣着笑脸娃娃的沙发灯芯绒垫子，电视旁边的花瓶里插着几株郁金香，色彩浓烈而夸张。起身走进卧室，是菲雅从来没有在家中没看到过的床罩，一色的紫红，散落着几朵白色似开未开的大花苞。干净而暧昧。菲雅头上开始冒汗，床头柜上原本摆放母亲遗像的位置，变成两个相依相偎的卡通娃娃双手并力举起的闹钟。从母亲去世后，但凡家里需要添置些什么，或变动什么，父亲都要和菲雅商量。有时就是一个电话，父亲都会和她说。现在，竟变成了这样。
　　 父亲在客厅里唤菲雅，让她出去吃水果。透明的玻璃盘里，放着一颗颗鲜红欲滴的草莓。父亲一向不爱吃水果，想必这也是那个女人喧宾夺主的杰作。果然，父亲端起玻璃盘，殷勤地送到菲雅面前说：你王姨知道你爱吃草莓，特意跑到山岔路口的水果市场上去选的呢！你看看，多新鲜！”。连这些父亲都给她说了，这个家，还有什么是这个女人没有掌握的？菲雅拿着草莓的手停下来，一丝丝殷红的汁水从手指间渗透出来，滴落在黑褐色的地板上。
　　 菲雅承认父亲寂寞，可寂寞就要这样盲目吗？
　　 曾给她温暖怀抱的家不再存在，菲雅的心开始冷下去。
　　 加上后来妞妞又突然离开了她，菲雅的心啊，就像落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越陷越深，连自己都看不见天日。
　　 妞妞是一只猫，一身淡黄色的毛，右脚内侧有一块白色胎记。菲雅睡觉的时候，它睡在床头边的地板上，每次菲雅半夜去卫生间，它跟着她走到卫生间的门口，等到菲雅出来，又跟着她重新回到地板上睡觉。冬天的时候，菲雅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它坐到菲雅盖脚的毯子边上，把毯子紧紧坐住，不让一丝风进去吹冷菲雅的脚。
　　 妞妞是在菲雅和前夫离婚后，母亲托乡下的亲戚抱来给她的。那时妞妞才出生没多久，刚来那会，菲雅没有饲养它的经验，不知道帮妞妞洗澡还要用吹风吹干它的身子，不知道超市有专门为妞妞们准备的食物。直到后来，菲雅抱着妞妞去了几次宠物医院，妞妞的身体才开始茁壮成长起来。而跟着妞妞身体健康复原的，是菲雅那颗被婚姻伤透的心。
　　 后来母亲得脑溢血突然去世，菲雅就把妞妞当成了生活里唯一的光亮和温暖。可是，这温暖、这光亮，却在半个月前突然消失了。尽管她一直不相信妞妞遭遇了不测，她总是在每个不眠的夜里，尖着耳朵倾听门外的声响，她坚定地幻想着妞妞能像往常一样，欢快地跑着向她扑来。但是，事实证明，妞妞确实是离开她了。把她，菲雅一个人丢在这毫无生气的屋子里。让她一个人过着这没滋没味的日子。没有妞妞一起去散步、去菜市，菲雅的时间开始过得很漫长。不能有妞妞对她迎来送往，向她撒娇，菲雅重新回到了冷清与孤寂当中。她的失眠症因此而复发。夜里，她总是清醒着、明白着。在床上横躺竖躺，翻来覆去，烙得每一根关节都疼痛无比，每一个睡姿都难受出奇。在那些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她无数次地把自己的过去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晾晒，经历的不幸一个个地翻出来重温。半夜，她站在阳台上，看着那些黑漆漆的窗口，她羡慕那些酣睡的人们。有几次，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一跳而落，沉睡到黑暗的最底层。
　　 看着老婆婆手里拿一个夹了咸菜的馒头，津津有味地吃一口馒头，喝一口热气扑面的稀饭。菲雅心里竟生出一丝羡慕。“这里的稀饭好吃呢，我每天都要来吃上一碗的。你们年轻人，更要多吃点。”老婆婆喝一口稀饭抬起头对菲雅说。以前和母亲一起在家里蒸包子，烙面饼的时候，菲雅觉得自己还是完整的，虽然婚姻给了她破碎的一面，但毕竟父母这个家，给过她足够的温暖，让她在那些残缺的日子里，不至于感到风雨飘摇。可是，母亲去世，妞妞丢了，尤其是看到那个和父亲眉来眼去的女人鸠居鹊巢后，菲雅的心一天天冷下来，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胃口了。老婆婆这样说，菲雅也端起面前的稀饭喝了一口。老婆婆掰开一个馒头，夹了一点咸菜放进去，递给菲雅。嘴里说道“光吃稀饭不行呢，一会儿就饿了，你看我，每天都吃两个馒头，一天都精神得很呢。”接过老太太手里的馒头，菲雅看到老太太布满褶子的皮肤下垂了，松垮垮地掉在下巴上。转眼间，老婆婆面前的稀饭碗已经空了。菲雅手里的馒头才去一半。“妹儿，你慢慢吃，慢慢吃才吃得好，好消化。”此时，菲雅看到老婆婆用手在她身上穿的羽绒服荷包里捞。掏出一个鼓鼓的、折成小方形、脏兮兮的布手帕。菲雅知道，那里面包的是钱。菲雅的母亲每次上街，就是这样装了钱放在衣服里衬的荷包里。为此，菲雅没少说过母亲。在菲雅眼里，这样带着钱上街，不仅不方便，掏钱的时候不雅观，钱上的细菌也容易沾染在手帕上。菲雅放下手里的馒头，对老婆婆说：婆婆，我这里给你一起付吧！你还要吃点什么吗？”老婆婆一边摆着骨节突出的手摇晃一边说：不呢，妹儿，我天天都在这里吃的，哪能让你开钱了。你个人慢慢吃。”一边熟练地从手帕里拿着几张零票，递给身边走过的伙计。老婆婆看着菲雅，开心地笑着说：我家乖乖喜欢你呢，我看着你也觉得面善咯。我屋头也是有妹儿样大的呢，只是嫁得远咯。回我们四川老家了。”菲雅听着老婆婆说话，吃完了手里的馒头，喝了大半碗稀饭，竟又伸出筷子到面前的盘子里夹了包子吃起来，望着空空的盘子，她心里暗自惊叹，自己今天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胃口？“婆婆，你每天都是一个人来这里吃早餐吗？”老婆婆温和的目光，看得菲雅身上暖洋洋的。“是啊，我屋头的老头子走得早呢，姑娘嫁远了，儿子也在外面，就剩我一个孤老婆子在这里咯。”说起儿子、女儿，老太太眼里、脸上荡起无限的光彩。“他们怎么不来接你啊？你一个人----”菲雅脱口问道。“来哟，他们年年都要来看我哟，还说让我和他们一起去。妹儿，我去哪里哟，我在这里几十年了，我去哪里都没得我个人的日子过起舒服哟。”老婆婆低下头看了一眼倦怠地爬在她脚下的“乖乖”，又说：天气好的时候，我就带着乖乖去在广场晒太阳，和那些老婆子们摆龙门阵。冬天来了，我就在屋里生个火炉子，让乖乖和我在沙发上看哈电视，热呼呼的，安逸得很了。”“那你可以把乖乖也带去嘛，再说你姑娘肯定也想你和她在一起去啊。”含着半个包子菲雅对老婆婆说。“妹儿，你不晓得，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还是要和我们那些老婆婆、老头子才有个人的龙门阵摆呢。你们年轻人是孝顺，但你们都有个人的事要做嘛。只要你们健健康康的，我们当老的就心安了嘛”。
　　 说了一连串的话，老婆婆的嘴角有些白沫在那儿堆积着。菲雅伸出手去，帮婆婆擦干净了嘴上的泡沫。喝完碗里最后一口稀饭，却发现脸上多了几行水滑过的痕迹。婆婆的话，怎么像一把找准锁孔的钥匙？那长期桎梏在心里的结，竟被风干后了无痕迹。菲雅寻思着，父亲的糖果点心倒是好买，但冬天到了，“王姨”喜欢什么颜色的丝巾呢？等到开春了，带上他们二老去乡下走一走，随便再抱个“妞妞”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