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爸爸从老家回来，郑重其事地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纸片递给老公。硬壳纸片形状不规则，像是随手撕扯下来的，正面是银色的“白沙”香烟商标。反面，几个字在手舞足蹈：“李蓉，577班。”
　　 爸爸有点小糊涂，总爱在回老家时，给我们找些麻烦事，好像他女儿女婿是大能人，没什么事办不成。
　　 “什么意思？这是谁家的孩子？”我接过纸片问爸爸。
　　 “这是我们队里的一个女孩，在这学校读书。”爸爸兴奋地看着我们，“希望能得到照顾。”
　　 “谁家的孩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她爸爸叫李法，是高一的新生，刚军训完。”
　　 “哦，是李法的女儿！”
　　 李法是我小学的同学，握着纸片，我的思绪从记忆深处漫涨出来……
　　
　　 （一）
　　 小山村里，一对夫妻结婚后几年没怀孕，盼星星盼月亮，盼到第五年的夏天生下一个小女孩。出生的那天午夜，哭声响彻小村庄的夜空；剪下脐带，把她兜进棉大衣的衣袖，哭声就停了；左手握拳，顶着小下巴；带血的右手也握着拳头，塞到嘴巴吮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懒洋洋地打量着产房（卧室）内的七大姑八大姨。
　　 “瞧这孩子多精明！生下来就睁开眼睛了。”
　　 “天上掉下一颗星星落到罗家，他家盼了好多年，终于盼到了！”
　　 “孩子哭声响亮，双腿乱蹬，不会很文静，可能会是个‘烂福婆’。”
　　 “你看，她把小拳头塞嘴巴里吮吸，将来一定是个‘好吃婆’。”
　　 “又爱哭又好吃，这个女娃长大后，村子周围没人敢娶。”
　　 这个女孩就是我，成了父母手心里的宝，跟村里其它孩子一样成长。不同的是，我有时候，特别的活跃，“上树捉得鸟，下塘摸得藕”；有时候非常安静，那小小脑袋，不知在想什么问题；有时候，提问一些大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妈妈，你看水壶盖掀起了，水壶口流水了。”
　　 “那是在烧开水，你关火吧。”
　　 “刚烧的时候盖没动，也没流水，到这会儿，盖就一下一下地掀起，壶口就流水了，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水烧开了！”
　　 “为什么水烧开后就会这样？”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我怎么也跟你说不明白。我还好多活没干完，不许问了！”
　　 “呜呜呜呜……”想要的答案没有，还遭训斥，我急得哭了。
　　 爷爷教私塾二十年，为改变乡村缺医少药，再改行当医生。爷爷为村里的孩子接种疫苗，我跟着他走家串户。天空轰鸣作响，我仰望着蓝蓝的天空，只看见天空，一条渐渐变长的白蛇在晃晃悠悠，声音慢慢远去。
　　 “爷爷，天上是什么在响！”
　　 “那是飞机飞过的轰鸣声。”
　　 “是飞机？为什么天上有一条白色的？”
　　 “那是飞机的烟雾，飞过之后，留下白色的一条。”
　　 “爷爷，你能告诉我，飞机为什么能在天上飞吗？它像鸟有翅膀吗？”
　　 “鸟的翅膀是软的，扇动飞上天；飞机的翅膀是硬，是保持平衡，飞机是靠螺旋桨旋转飞上天的。”
　　 “螺旋桨是什么？”
　　 “我跟你说不清，快上学读书吧，你不知道的，书里全都有。”
　　 经过家人和老师商量，刚满五岁的我就被送到学校上一年级，那时候都比较贫穷，有的孩子十几岁才上学。我成为班里最小的一员，与年龄最大的同学相差近十岁。
　　 我们村四面环山，四季如画，一条清凌凌的小溪，蜿蜒而过。小学就在斜对面，位处于罗老屋组和树德组的交界之处，离我家大约一公里左右，一路经过河堤、田埂、水塘，才到学校的小操坪。
　　
　　 （二）
　　 山村，人们自己积的肥叫家肥。方法有两种，秋天在田里挖一个个深坑，周围用泥筑成圆形的，叫“沟塘”，直径两米左右，中间放置稻草、烂菜叶、牛粪、猪粪等。来年春天，“沟塘”内所有的东西，全部泡得稀烂成泥，是稻田最好的肥料。腊月过年，家家户户杀猪干塘，每一口水塘都会干个底朝天，清出塘泥，保证水塘的深度和容量，再晒塘一个月，为来年养鱼防病，塘泥也就是稻田的最好家肥。
　　 稻田的位置有低于水塘的，水塘干了之后，人们就用木桶挑着塘泥倒入稻田。我们家乡有句(俗话)歇后语，“高处倒塘泥——任它泻”就非常客观地形容这一景观。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不求上进、自甘堕落、得过且过。
　　 我上学的路，经过四口水塘，每到冬天下雨，那塘埂又滑又是泥泞，有个孩子因为路太滑，掉到稻田的塘泥里。我年龄最小，脚劲不稳，走路爱蹦蹦跳跳，老师最放心不下我，每到下雨天，就安排班里年龄大、个子比较高的男生背我走过这段泥泞路，他叫李法。
　　
　　 （三）
　　 李法住的地方是队里的牛棚。有一年，连续下雨十天，他家房子被雨水浸湿倒塌，没地方住，队里就把每间牛棚拴三头牛，空出一间，成了他们全家栖身之处。
　　 他爸爸四十岁那年得急病，不到三天就死了；家里一贫如洗，经常吃了上顿就没下顿。他妈因为饿得头昏眼花，从高处摔下来没钱医治，成了罗锅，每天都把头低到胸前；同父异母的大哥出麻疹，因为没钱医治，六岁那年就双目失眠；他小哥长得白净英俊、非常聪明、每学期成绩都在班里第一名，因为没钱交学费，初一就辍学了。
　　 李法在小哥辍学后，开始上一年级，那年大约十四岁。他高高的个子，结实的身膀，壮得像头小水牛，疾病、饥饿、劳累对他都无任何影响，一副百毒不侵的样子；乌黑的头发，带着天然卷，让他可以省钱，理发一次能管三个月；坳黑的皮肤，油光发亮，像是紫外线所致，又像有自然隔离紫外线的亮光；单眼皮的眼睛大小适中，那眼神中就透露出倔强顽皮。
　　 放学布置作业后，老师点名。
　　 “李法同学，今天下雨，路面泥泞太滑，你负责小同学罗宁的安全，把她背过塘埂和田埂，到小溪堤岸就放下，让她自己走。”老师从讲台走到教室最后面，来到他的座位边，“以后，每到下雨天，你就负责背她，好吗？”
　　 “好的，老师！”他低下头，胀红了脸。
　　 “没有完成作业的同学留下，做完作业再走，其它同学放学。”
　　 我和同学们相继走出教室，一路说笑着。他走在我的前面，到了塘埂边就蹲下来，回头对我说：“罗宁，快来吧，我背你过去。”
　　 我走过去，爬在那宽宽的背上，双手抱着他的脖子，他反手托着我，健步地走过塘埂、再走过田埂……
　　 他穿的衣服单薄，弓着背的时候，能够看一条笔直的脊柱；爬到背上，那温暖隔着单薄的衣服，传递到我身上；我的小手，冬天时总冻成红萝卜的样子，放学时，就用冰凉的小手抱着李法哥哥的脖子，他的脖子特别的暖；他背我的时候，我那沾满泥泞的鞋，在他的膝弯擦来擦去，经常把他的裤子弄脏，他在放下我之后，装模作样地拍了拍，然后对我笑笑：“没关系，用毛巾擦擦就好！”
　　 记忆中，小时候下雨的日子特别多，我喜欢下雨的日子，因为有一半的路程，是他背我走过。
　　 三年级的时候，他就辍了学，我也长大不用再背。后来他去广东打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又过了几年，在外求学的我放假回家，村里说得沸沸扬扬，执法部门的工作人员，把一封《判决书》送给李法的母亲，老母不识字，请人代读才知道情况。
　　 李法在广东打工，身体素质好、动作灵活、吃苦耐劳，乐于帮助他人，很多朋友喜欢他。
　　 一天，工地上放假，他跟朋友一起在街边吃了小吃后，又去另一个地方。路途中，那些朋友在一辆车上抢了一件东西，混乱中塞到他手上，他拿着那个小提箱，飞快地跑出人群，跑了很久，来到偏僻的山村，回头发现，同伴们一个也没跟上来。
　　 “里面是什么呢？”他坐到地上，把箱子放到膝盖上，怎么也打不开，原来是密码箱。
　　 “到底里面是什么东西？”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
　　 到农家找来工具铁锹和铁锤，就在他准备砸开密码箱的那一刹那，一帮人员以速雷不及掩之势，扑上来按住他，亮出特警证件。
　　 密码箱是中央的绝密文件，在运送过程中遭拦路劫抢，李法就是带着文件逃跑的人。有关部门启动应急状态，全程卫星跟踪定位，以待把他的团伙及幕后主谋一并抓获。
　　 谁知道李法就是一个无知的农村娃，就在他拿起铁锤敲向密码箱的那一刻，特警就实行抓捕。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参加工作后，我回老家的机会就少了。后来把爸妈接到我家住，回老家机会更少。几十年，我从没见过他，不知他何时出狱，何时结婚、何时生小孩。可是，那年那月，那个温暖的背，却永远留在我记忆深处。
　　
　　 【后记】
　　 “你要查查李蓉的档案，看看这孩子怎么样？”我对老公说，“你老婆小时候上学，每到下雨天，就是她爸爸背的！三年如一日，直到他辍学。”
　　 “在老家，她家条件最苦，可是，她家人都从不抱怨、从没接受贫困资助。”
　　 曾经，李法读书就犯难，总不能按时完成作业。老师安排他背我，他为了不留校，就及时完成作业，每次背我都会得到老师的表扬，他也因此非常有成就感。
　　 现在，据入学档案记载，李蓉是高一重点班品学兼优的学生，这可能就是遗传学中的“基因突变”。
　　 通过贫困助学金申请审核，李蓉全部符合条件，学费全免，只出生活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