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周五下班高峰时，咸阳北东边文林路、西边西兰路，北边咸宋路的三股车流交混在一起，使得吴家堡转盘拥堵不堪。车灯、霓虹灯不停地闪烁，像出租车司机瞀乱不定的心。他们干脆将头伸出窗外，骂骂咧咧：“北山洋芋蛋又滚下来了，整得到处都堵车。”
　　 洋芋蛋们不管不顾，目不斜视地开着私家车继续连插带别，融入大秦故都的滚滚车流。我也是北山洋芋蛋一颗，一听此言，顿觉此譬喻甚是精妙。眼前瞬间浮现出秋天的老家田里那洋芋骨碌碌满地滚动的景象。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地窖里刨出来早已选好的洋芋籽种，拳头大小，凹下的芽眼，已经蠢蠢欲动。洋芋滚刀切块，草木灰拌了防虫。春天的土地松软得如发面粑粑，一攥就冒油。男人在前面用䦆头轻刨一个浅窝，女人头戴花纱巾在后头点籽，脚尖一抹盖土。麦苗拔节，油菜绽金，燕子呢喃，阳光呼唤，春风催促，四五天的光景，洋芋苗就破土而出。墨绿带紫的叶片在春阳下闪烁着明媚的光泽，如婴儿胖墩墩的小手。
　　 转眼过了五月，翻晒了金色的麦茬地。一场透雨后，庄稼人扛了锄头给洋芋壅土，三锄一土冢，围着洋芋根。粉色的打碗碗花妖娆地缠着黑绿的洋芋蔓，蚂蚱在叶片上跳着踢踏舞，蛐蛐儿唱歌助兴。洋芋叶子绿得不可自拔，白色的花儿开得如碧天里的繁星点点，好像它们自己就是洋芋。洋芋蔓下的巨大土堆总是让人好奇，父亲总是笑眯眯地说叶子茂盛，洋芋很小，我不信。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啥蔓蔓结啥蛋蛋，恁大的蔓儿能不结洋芋？我选了一窝茂腾腾的洋芋蔓，拔起却不费劲，大簇的叶子下，指头蛋大的洋芋小得可怜。长大后才明白，那时的洋芋蔓和年轻的我们一样，此时只徒有青春的外表。
　　 嫩玉米棒子指甲一掐，乳白色的汁液冒你一手；青皮核桃用镰刃破开，白生生的核桃仁清甜可口；洋芋蔓也结蛋蛋了，一提一嘟噜。瞅着四下没人，拔人家一窝洋芋，挑大的塞进草笼的底部。回家后烤烟楼火炉正旺，往红红的热灰里一埋，焗着。半个小时后，扒拉出来，掸去浮灰，外壳焦脆，里面绵软，一掰两半。啊，香气扑鼻，白沙沙的瓤口，洋芋粉粒粒晶莹剔透。吹着吃着，脸上灰抹得五麻六道。最后，那洋芋皮也进了嘴，像牛皮筋一样劲道。
　　 秋风起，天气凉，秋草渐黄，洋芋蔓也枯萎干黄。硕大的洋芋顶得地皮裂了缝，一䦆头刨下去，连根挖起。我们提溜着即将干死的洋芋蔓，手一抖动，洋芋和着土簌簌落地。脚踩在潮湿的黄土地上，感受着泥土洒落脚背的惬意，聆听着洋芋滚落田野的闷闷通通落声。手指触摸带着些许凉意的洋芋，像触摸着一个熟悉的肌肤。洋芋大的大，小的小，挨挨挤挤凑在一起，胖瘦如夫妻，大小如姐妹兄弟，都亲亲密密。我才知道，一窝洋芋也活得很智慧，它们让根叶各安其位，使叶子充分接受阳光和雨水，又不拦截根部的养分。洋芋的长大，总是以洋芋蔓的枯萎为代价，就如同孩子的长大成人，也是用父母的青春岁月换取一样。
　　 九月回种小麦时，耧麦时偶尔还可拾到一两个遗落的洋芋。朝外的一块总是被太阳晒得变青，吃起来麻嘴。也许，被遗落的洋芋用这种方式报复人们对它的冷落。
　　 洋芋被起后的半年内，餐桌上几乎顿顿洋芋都有重头戏。炝洋芋丝，酸辣；焯洋芋片，爽脆；蒸洋芋叉叉，过瘾；熬一锅洋芋南瓜，顶饱；打了洋芋粉，晒了粉条子，滑溜溜；洋芋粉勾芡，亮晶晶。
　　 在我们这里洋芋最好吃的做法是烩一锅洋芋丸子。朔风起，从外到里，寒意阵阵。洋芋刮后皮用洋芋擦擦擦成泥，将水分稍稍沥去，拌少许面粉放置。然后和烩面一样，将各种蔬菜干菜制成菜汤，在锅里慢慢熬着。待汤开之后，用手捞起一块洋芋泥，手心一攥，大拇指处冒出一个圆圆的丸子，用勺子刮了放进锅里。汤在沸腾，清清白白的丸子在锅里翻滚。起锅后，一人一碗，丸子劲道滑溜，蔬菜酥烂，汤汁浓郁，吃得人满头大汗，寒意一扫而光。制作洋芋丸子，费时费劲，稍不留神，锋利的洋芋擦擦就会将手指擦得鲜血直流。关系不铁，没人给你制作这热气腾腾满含爱意的洋芋丸子的。当然，我们的口福都来自妈妈。为了儿女，她们会制作出你永远也想不出的美食。洋芋丸子，是北山母亲的拿手饭。
　　 洋芋本无味，是个亲民的蔬菜，跟任何蔬菜都可以搭配：新疆人大盘鸡里混着金黄的洋芋块，吸了鸡油辣子油，干面有味；毛主席说过，“土豆（洋芋）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共产主义好日子就是土豆烧牛肉；美国人吃炸薯条，就是油炸洋芋条蘸着西红柿酱汁吃嘛。洋芋既能摆上大型超市蔬菜架，也在大街小巷的菜摊上不卑不亢占有一席之地；它能登大雅之堂，也愿意屈身来到农家四方炕桌上。
　　 16世纪，洋芋、玉米和烟草一起传入中国。它和玉米的大面积种植，才使得中国人口激增。灾荒年代，洋芋曾活命无数；在太平年代，家家餐桌上四季不离洋芋制作的美味。2003年非典时，电视新闻报道北京一居民楼的住户全被隔离。一中年男人，隔着窗户对着服务人员说：“给我买三颗土豆，皮糙的那种，吃起来面。”我在电视机前，忍不住笑了。这北京人啊，吃洋芋跟我老陕的标准一样嘛。
　　 也正因如此，每次读迟子建的小说《亲亲土豆》的结尾：“坟顶上的一只又园又胖的土豆从上坠了下来，一直滚到李爱杰脚边，停在她的鞋前，仿佛一个受惯了宠的小孩子在乞求母亲那至爱的亲昵。”总是热泪盈眶。土豆，它不止有“土地的芳香，也是生命的芳香，你将为此而深深地陶醉”，它更是主人公李爱杰和秦山夫妻至死不渝爱情的守护精灵。
　　 我们这一群北山洋芋蛋和古今中外的洋芋土豆马铃薯一样，自信洒脱在这世界上骨碌碌滚动着，有滋有味地在人间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