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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树木的最后坚守(散文)


作者:李新立 秀才,1607.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796发表时间:2017-10-11 07:32:44


   那时候,我真不明白拥有树木的实际意义。
   一九七六年春节刚过,我们一家有一个短暂的外地生活,因老宅太挤,便随父亲去当地偏南的乡村度过春天和大半个夏天后,又坐着一驾马车迁了回来。在村子的瓦窑坪上,我和兄长围着从马车上卸下来的简单家什,心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疲惫感。关心一座院落和院落里的房间,是父亲的事情,我只想在温暖的土炕睡上一觉。但是,这次,我们心中无所不能父亲,没有给大家过节般的惊喜。我们依然没用新院落居住,在生产队队长的指引下,一家人来到了瓦窑坪北边的养猪场。
   进去,左手,西边,两根檩条修建的滚椽房,大约足有三间屋大。从踏进大屋的那一刻起,父亲和母亲的脸上带着感激的神情,我隐约明白,这种感激来自于生产队派来的人手正在快速盘一眼大炕和能搭两口锅的灶台。不多的行李随便堆在地上,我本应该在好奇心的驱驶下,观看几位大叔盘炕建灶,可往行李上一靠,却很快入睡,醒来已是天明。惭愧的是,实在记不起这个夜晚,父亲母亲和兄长是怎么入眠的,也记不起随后的几天里,我们一家如何在潮湿的土炕上度过,以及如何解决吃饭问题。或许,我的注意力很快被新的环境所吸引,而忽略了其他事物吧。
   养猪场及其周边,在我的视线里充满新鲜。除了饲养院,再没有比养猪场更大的地方。高而厚的围墙,将两三亩地圈了起来,北边的猪舍里,大约有三十头猪,黑毛长嘴,眼睛细小,每天挨刀般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它们吃苜蓿,吃青草,吃麸皮,吃洋芋,互相为食物打架,温饱后死了一样长睡在舍墙下晒太阳。我喜欢嗅青草的气息,还喜欢麸皮被开水烫熟的味道----饥饿也随之而至。秋季雨水充足,猪粪和着泥水在大院里肆无忌惮地漫流,大半个村庄充斥在恶臭中,我们一家差不多习惯了这种气味,也没有听到还有谁家因此报怨过。猪是村庄可以换钱的家畜,年关将近,它们还可以让每家每户的大锅里,见到珍贵的动物油腥。
   母亲上工前,必然告诫我,不要到树林里去,那里面有蛇和马蜂。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提醒。养猪场的西墙外,的确有片树林,我违背母亲的警告,慢慢喜欢上了它。树林小,半亩左右,长了榆树、柳树、槐树和杏树,我注意到它们时,榆钱落尽,黄杏匿迹。我还注意到了树林北边的几眼窑洞,虽然有人类居住过的痕迹,但总觉得阴森可怕而很少靠近。倒是地上生长着的野花野草,很吸引我的眼睛。小花上有蜂蝶,草茎上有蚂蚁。蚂蚁和蝴蝶打架时,蝶蝶显得十分软弱,经常被蚂蚁拖走。偶尔,我会用草茎捅蚂蚁的洞穴,还会撒尿进行袭击。好长时间里,我一直把这片树林视为少有的乐园,但这并没有引起我对树木的重视。
   养猪场内偏东,有两棵杏树,从高大的样子看,已经生长了好几年吧。它们并排站立着,中间隔了约两三米的距离,茂密的树冠几乎交织在一起,俨然一间不错的没有围墙的草房子。我不喜欢到这里去。一只个头高大的黑色土狗盘踞在那里,两树间正是它的安逸小窝。狗的警惕性很高,不管谁进院,都会迅速钻出巢窝,虎视眈眈地打量来人,双目炯炯如电。可是,这里,却成为我们临时的家。
   七月二十八日后,一辆鲜见的吉普车开进村庄,给识字的和不识字的人们散发了一张张粗糙的麻纸。大家看了上面的文字后,立即进入防震。上小学的兄长也不时带来学校讲解的防震常识。于是,我们熟视无睹的老鼠、蛤蟆、鸡、牲口,井水、云朵等等,无所不包地进入了全民关注的对象。人们晚上都村房屋里撤了出来,在自家的院子里搭起了简陋地帐篷。
   我们家在什么地方搭建防震帐篷呢?年富力强的父亲环视大院,把目光停留在两棵杏树上。动作真的很快,当过兵的父亲挪来一个养猪场废弃不用的石质猪食槽,立了起来,与杏树形成一个三角状,然后环绕一根绳子,三边搭上破旧的被单,这样一个背靠着狗窝的棚子落成。我仍然不懂得,搭建房子离不开木料,只是对这间窝棚再次充满了兴趣。躺在铺了麦草的地上,看着从树叶间洒下来的夜色星辰,听着远处的蛙鸣狗叫,竟然兴奋得难以入睡。
   几天后,我们又回到了大房。尽管我从未有过嫌弃这样一个大院和一个大房的念头,可不曾想,大房也只是临时的安身之所。父亲在最近的日子里,一直为新院落而努力着,只是,修建新院的程序和进度比较缓慢。
   中秋还没有到来。那个深晚,养猪场和平时一样包裹在黑暗中。一头猪恐怖地叫声将我们惊醒。偏住一隅的养猪倌没有起来来出屋,悄无声息,竟然连那只大狗也哑巴了似的。黑暗中,父亲和母亲把被子压在了我们弟兄的头上,生怕声张出来。所谓狼行独晓,第二天,我们终于知道,凌晨时分,一头猪被窜入养猪场的野狼掏空了内脏。
   这些铺垫,只是为了说明“家”的重要程度和家与树木的关系。而这次野狼事件,也正好加速了新院子落成的进度。
   二
   新院子在瓦窑坪南边近五百米处,北边靠着一户人家,南边是不大的一片耕地。
   刚搬了进去,除了占地面积过小,再没有觉得它与养猪场的大房有什么不同。但刚进入中年的父亲很有成就感,他从房间走到院里,再从院里走进屋子,享受着脱离了老宅拥挤多事后的安静,体验着从养猪场搬出后的清新空气,甚至,看着在院子里玩耍的没有长大的我们弟兄,体味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富足。
   腊月三十的下午,天空像往年一样阴沉了下去,意味着必然有一场雪落下。这种天气并不影响父亲的心情。热爱眼下生活的父亲,把从集市上购买来的红纸、绿纸折叠了起来,用剪刀剪成长条,拉开,形成整齐而又色彩斑澜的网状,想妆点一下这个新院子里的第一个春节。他把纸条拿到了院子里,却站住了,用目光寻找着什么。片刻之后,他决定把它们挂到院子里的一条晾晒衣物的绳子上去。我觉得,这实在是最好不过了。入冬后,山上的和村庄里的所有树木蜕尽了绿叶,连一片枯黄的叶片也没有留下来,那些疯长的杂草干枯后,尽被人们搜刮回家,用作烧柴,大地一片灰黄。有了父亲的这些纸条,我家院子里的色彩丰富了起来,百花绽放一般光鲜。
   我还是感觉到了父亲的一丝不快。一直到守夜时,他说:“咱院子里就是缺树。”
   许多人可以把院子里的树理解为财(材)的象征。而我更似乎觉得,父亲是要把彩色纸条挂到树上去。树,便重要了起来。
   很长时间里,我不是那么喜欢树木,以为风就是树木刮起的。村庄北边的山口,每年春天来临时,都会卷进一阵黄风土雾,树木像摇旗呐喊的勇士,把土雾吹得到处都是。可是,村子里的人们每年都要在山坡上和沟壑间裁下杨树和柳树,当然还有杏树和榆树。俗语说,“种榆栽柳,不做也有”,意思是说,种上榆树和柳树,即便是不做农活,也不怕没有柴(财)用。我怀疑这条谚语对人们的植树热情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父亲的话语和决定一直是对的,对得不需要任何理由。春节过后,父亲坚定地说:“春暖了我们要种些树。”我和兄长也坚定地点着头。
   三月,在外地做工的父亲总是手里提着一捆新疆钻天杨树苗,赶在日头落西之前回家。他一进门,就拿起尖锨,在院前屋后忙着挖树坑。我们从父亲的行动中知道,春暖了。父亲栽树时,我和兄长去一公里之遥的沟里抬水,认真浇到培好的树泉里。于是,刚入夏,我家的院子外围,父亲栽下的杨树全部发芽,盛夏时,灰绿色的叶子比我的巴掌还要大许多。
   父亲对这些成绩显得相当满意,每每回家,不是看他的孩子们长高了多少,而是去查看这些杨树发生了什么变化。父亲说:“这些杨树,没几年就长高了,到时候,指望它们为你们修房子哩。”父亲口中的“你们”,指的就是我们弟兄。可是,我有个疑惑,我们不是有房子吗,并且还是新的,为什么还要修建房子呢?
   母亲肯定不知道我的疑惑,但她为父亲的话语作了注脚:“给你们打新院,修房子,娶媳妇哩。”当然,当时我们必然对母亲的话语,尤其是关于娶媳妇儿一句有所抵触。等我长大了,一切变得亲近而又令人伤感。
   我家门前有二分大小的空地,长满了杂草,一直处于无主状态。第二年,父亲又带回来了几十棵钻天杨,说:“就种在门前的空地上吧。”他在空地上划了些格子,交待说,必须在格子的交叉处裁上一棵树,过不了多久,这儿就是一片小树林了。还说,树裁上后,可以在空闲处撒些的花籽。不管怎么说,我们亲眼所见,树木是修建房子必不可少的材料,那好吧,父亲的决定必须执行,便用一整天时间种下了那些树木,然后翻了土地,撒下了花籽。值得一提的是,户外种花,并且成片种花,大约在村庄相当稀奇,当花籽发芽,使劲长高,绽放出拳头大的花朵,人们路过驻足观看时,我和兄长的内心充满了无比的骄傲。
   除此之外,父亲还在这片林子里种下了村庄没有的树种。
   比如两棵杜仲,树干笔直,树皮灰色光滑,叶子灰绿。父亲告诉我们,那是药树,树皮是中药,是调料。我们试着剥了一点,树皮里有胶状物质。还有一棵水密桃树,当初只是一棵小树苗,刚撒出的叶子阔大、翠绿,有头重脚轻的感觉,三年后,它终于长出了三个鸡蛋大的果实。有一棵红柳种在院门口南侧。这个生长在大漠的树种,在相对雨水丰足,土壤肥沃的土地上,表现出极强的生长欲望,刚裁下去时,麻杆一般孱弱,几年后,就足有碗口那么粗,深红色的枝条上,从夏到秋一直长着火柴头大的蓝中带白的花。
   一棵沙枣树,也有人叫它香柳,让我们出尽了风头。它长在院子里,小叶子,灰绿色。每年端午节前后,丁香大小的白花挂满枝头。只这一棵树,使整个村子浸泡在密一样的香气里。于是,这棵树的枝条成了人们索取的对象,直到如今,它们还在一些人家的院落里布香。
   而更让父亲高兴的是,实行土地生产责任承包制那年,不算田头的树木,我们家还分得了两片一把合不住的杨树,约摸八九十棵。父亲高兴地对母亲说:“这些树,再过几年,就全能做椽了。”此时的兄长已经成年,父亲开始在院子里观察、丈量,计划用这些树木再修建一座房子,为兄长成家作准备。
   我不想用“贫穷”一词来形容村庄,可事实的确如此。村庄地处六盘山甩下的尾巴上,和川道相比,雨少,山高,地薄,就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那些树木,对每一户庄稼人而言,就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我依然相信父亲是对的,面对父亲的提议,虽然缄口不言,但已经少了抵触,甚至少年的羞涩。
   我家院子里的房屋本来不多,仅有院北两间大的主屋和一间厨房,这已经够奢华的了。房屋东西走向,东北角上预留了可容两间屋的位置。在父亲的规划下,用一些树木作椽,终于修建了新屋。这里,几年后就成了兄长的洞房。
   我第一次明白了拥有树的意义。
   三
   然而,出乎意料,关于树的战争逐年拉开。
   门前的小林子里,父亲还栽下一棵桑树,大约是为了让它的果实解决我和兄长的口腹之欲。老宅的后院里,有两棵桑树,躯干粗壮,树冠盘枝错节,巴掌大的叶片后面隐藏了许多墨玉一样的果实。这两树虽然粗壮,但主躯干歪歪扭扭的,一点也不美观。四五年后,我和兄长才发现父亲栽下的这棵树根本没有挂过果,可它的躯干笔直坚挺,雄纠纠气昂昂地立在那里,样子十分扎眼。父亲和母亲也注意到了,说,就算不结果,它也是棵好木头。我不知道好木头实际所指,问题是,好的东西必遭摧折。
   那天傍晚,我从十里外的中学放学回家,路过小林子时,只是回头看了几眼,就觉得少了什么。可是少了什么,我竟然没有发现。兄长已经在公社的林场打零工,我只好把这种感觉告诉母亲,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少了棵树。我赶紧跑到林子里仔细查看,是的,少了棵树,少了棵笔直的桑树,它被人紧挨着地皮锯掉,那个茬口,白晃晃地,像断了骨头。后来,明眼人发现了它的去向----在一辆新做的架子车上,它做成了右车辕。它是那么与众不同啊,材质细密,表面光滑,纹理清晰,真是个“好木头”。
   从此,村庄里不断传来树木被袭的消息。
   树木是我们家的宝贝。母亲因此惊恐不安,几乎每天都要去查看树木。父亲因此也经常回家,提了尖锨加强巡逻。那年运用抓阄的方法分配土地和财物时,我家的土地不是那么令人满意,坡地显陡,平地偏远。十分幸运,分配树木时,我们手气相当不错,分得了西边山顶上四十多棵已经成型的杨树,虽然不算最好,但和山坡上的比较,属于上等。母亲带着我和兄长,不仅去看了树木的具体地点,还一一清点了数目。还分得了村南沟口的一片榆树、杨树、柳树混杂在一起的树林,沟口水分足,树木长得更茂盛些。这里,母亲在空闲之处撒下了紫花苜蓿的种子,夏天里,沟口一汪蓝雾笼罩,给路人留下了一个夏天最美好的印象。
   防范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盗窃防不胜防。母亲和父亲一样,习惯于一早去树林看看。她是小脚,我能想像得到她行走的困难。去西山顶上,然后又到村南沟口,差不多占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某天中午,父亲回家,却不见母亲回来,正在担心时,她回来了,艰难地拖着一大捆新鲜的树枝。放下后,她和平常一样走进厨房。父亲诧异于这些树枝的来历,母亲轻描淡写地说,沟口的杨树叫贼袭了个净光。我已经知道,她平静的神情背后,掩藏着悲伤和愤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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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树木的最后坚守》作者对父亲一生的诠释。一棵树的演变,从移栽,遮阴,盗伐,重生,争执,再到兑换。树终究会变成另外一种存在继续存活,而父亲,也是一样。他移栽自己的坚守,诠释了一位父亲深沉的爱。文字顺着时间游弋,道尽人间至真情感。借物喻情,文字质朴,佳作,当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1012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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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7-10-11 08:44:34
  感谢老师支持流年,祝福创作愉快!
2 楼        文友:借双慧眼看世界        2017-10-11 10:22:47
  刚裁下去时,麻杆一般孱弱,几年后,就足有碗口那么粗,深红色的枝条上,从夏到秋一直长着火柴头大的蓝中带白的花。欣赏老师佳作,问好学习。
走向太阳的路是烙人的,但太阳永远那么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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