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给父亲
我想,纵使是丹青高手,也难以勾勒出父亲那坚挺的脊梁;纵使是文学泰斗,也难以刻画尽父亲那刚强不屈的精神;纵使是海纳百川,也难以包罗尽父亲对儿女绵绵不断的关爱。人世间有一种爱叫“父爱”,它比肩母爱,它宽广而无私、深沉而含蓄、慈祥而温暖,叫人一世也忘不了,让人受用一生。
父亲出生于1947年冬,正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节节胜利、人民解放战争进入战略大反攻之际。爷爷给他取名“知红”,寓意为“中国即将迎来红色的曙光”,表达了爷爷冀盼革命胜利、全国解放的愿望。
那时的旧中国苍痍满目、饿殍遍野、积贫积弱,四万万苍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人们是多么盼望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早日夺取天下、全中国早日迎来大解放啊!
这一天爷爷没有盼望多久,父亲也没有等待多久,只有短短两年。同为湘潭人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于1949年10月1日在北京天安门向全世界庄重宣告:新中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那时,父亲不到两岁。
父亲勤劳朴实、忠厚善良、平易近人,从不怨天尤人。作为一位高材生,仅仅因为爷爷在抗战胜利前当过几年国民党保长这一历史原因,他长年被划分为“反革命后代”,埋没了一身才华和满腹的诗书,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几亩薄地上干了大半辈子。尽管如此,他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国家和政府,也从没有怨恨那些在“文革”时期陷害过他的父亲、上世纪80年代因妒忌他的才华,一直不推荐他的村镇干部们。
如今,虽然岁月的风霜已经使他头上增添了斑斑白发,长年累月的劳作,使他的脊背日渐佝偻,年老力迈使他那曾走遍半个中国的脚步日渐沉重,但他那古铜色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对生活充满了乐观,从来不曾抱怨过命运——因为父亲坚信,人间正道是沧桑,虽然才学不能为国所用,可他拥有勤劳的双手和强健的体魄,一样可以养活自己和一家人。
父亲是1966年以前全村唯一的高中毕业生。由于爷爷解放前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八年抗战时期在镇上当过几年保长(听老人家说爷爷曾围剿过游击队,此系谣传,实为打土匪),在“文革”时期被打成了反革命,能留住一条老命已是造化。可自此以后,一家人都受到了牵连、打击、迫害。
“文革”之前,爷爷因对地方有功一直为政府重用,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还担任过湘潭一大桥的总会计师。父亲1966年高中毕业,却因“文革”爆发,全国高考取消(直至1977年方恢复)而未能步入有围墙的大学深造,而是去了广东、江西、福建、浙江等10余省份搞红卫兵大串连。后来,他也一直因爷爷的历史问题而被村镇干部们压着档案不上荐……
1982年,爷爷的案子平反了,村干部们因收了人家的礼或为了照顾亲戚,一直没有将父亲推荐到县里或市里去工作,只在1985年镇里教师奇缺时,才推荐父亲去小学教书。
父亲在镇里一所小学里兢兢业业当了几年民办老师,但教书那微薄的工资又怎能维持一家的生计和三个儿女读书呢?于是,尽管有些不舍,他还是在即将转正的时候不得己离开,回家务农并在家乡南北河边做了镇沙石场的一名挑沙工(在河中沙石富集地带,捞起一船河沙,肩挑上码头,装车卖给建筑工地),工作非常辛苦,可每月有几百元的收入,相当于老师薪水的三倍之多。
捞沙、挑沙、装车可都是力气活,可父亲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从来不诉苦叫累,挣的工钱比绝大多数伙计都要多。父亲每天傍晚骑自行车回家后,还要到田地里忙碌一阵子。
自懂事起,我就知道挑河沙是一件繁重而辛苦的工作。每逢学校放假,我总要带着点心、绿豆粥去河边看父亲,顺便在河边抓一些螃蟹、在河里钓几条小鱼回家。看到父亲挑着一百多斤一担的河沙行走在陡峭的石阶上,每一步都沉重而吃力,小腿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背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浸透,我就不由得想起语文课本里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泰山的挑山工》……
父亲在镇沙石场做了整整十五年,直至政府下令禁止在河里挖采沙石、镇沙石场关闭为止。那时已是1999年。父亲之后又去了一家复合肥厂做工人。
尽管终日辛苦劳累,父亲的身子骨仍旧健壮,体力依旧充沛。我从没见过他在儿女面前叫苦叫累,也很少见到父亲感冒咳嗽。父亲对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很享受,从不愁眉苦脸,和任何人打交道都心平气和,也从没对儿女发过火。可经年累月的劳累,还是在父亲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父亲的手掌和脚板上满是蛇口风,开裂着一道道又长又深的伤口,干活时贴上胶布还是钻心地疼;父亲也落下了腰椎疼痛的病,尤其是阴雨天,更是刺痛不已,经常要贴麝香虎骨膏或用烧酒揉捏。
从小到大,在我的记忆当中,从没见过父亲一日清闲过。记得父亲在沙石场工作那些年,每天回家已是下午五六点,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而他将自行车刚推进屋,也顾不上片刻休息,就匆匆忙忙拿起农具下地,或者锄土栽菜、喂猪养牛。直到我们唤他回家吃饭的喊声响了一遍又一遍,他才披着沉沉的暮霭或就着淡淡的月光回来。在他和母亲地悉心耕耘下,田地里的庄稼、菜园里的瓜菜、山坡上的花生红薯总是长势茂盛、收成良好,被乡邻们夸赞为种田的好把式。
父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为一家五口的生计操劳奔波着,把“务农”这项工作做得细致而且专业。
父亲平日很少到学校看望我们,也很少过问我们的学习,甚至学校开家长会时从没出席过,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关心儿女的学业、对我们的学习没作什么贡献。作为一名人民教师,他从不会在我们成绩退步时严厉地斥责并体罚我们,而是为我们深入分析退步的原因,耐心做我们的思想工作。他还不厌其烦地充当我们的辅导老师,举一反三地教导我们解题的思路和步骤、各种学习方法和应试秘诀,让我们受益匪浅。
父亲不仅在村里文凭高,而且棋琴书画样样不赖。国画是父亲的一绝。素材多为梅兰竹菊、古代人物、仕女、花卉、猛虎、骏马,它们在他娴熟的画笔下一气呵成、跃然纸上、栩栩如生。那时的农村家庭还不富裕,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并不为过。父亲将大量的画作简单装裱后,用图钉整齐地固定在每一间屋子的墙壁上,那些大小不一、五颜六色的方块,洋溢着书香的气息与主人的才气,题材丰富,布局讲究,琳琅满目,雅致工整,煞是好看,吸引着每一位乡邻、亲友、同窗、恩师艳羡的目光。父亲对邻居、亲戚、朋友的索画要求不仅有求必应,而且分文不取。俗话说:书画不分家。父亲的毛笔字苍劲而潇洒,如他的绘画一般优秀,特别是楷书与篆书写得特别漂亮,至今功力仍未有明显减退,每年一到春节就要为乡邻们忙活几天写春联——如今的春联印刷品内容千篇一律且文字呆滞无神,哪有手写的灵动、遒劲、内容丰富贴切?
父亲识乐谱,懂乐理,会很多种乐器,比如一般人都不会的手风琴、单簧管等,尽管现在己忘得差不多了。可是,中乐里的那几件宝贝,他却样样精通,唢呐、二胡更是他的拿手绝活。俗话说:虎父无犬子。父亲的音乐基因也遗传给了下一代。妹妹读师范时,曾获得市里一届民歌大赛的金奖,当电视台记者问她“谁是你最需要感谢的老师”时,妹妹不假思索地说是父亲。一家人在电视里看到妹妹动情讲述父亲的故事时,我衷心地为妹妹骄傲,更为父亲感到骄傲。相比妹妹,我深为我乐理知识的贫乏而汗颜,可我也曾学过一段时间的西乐,还加入过一支校园乐队,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是我唱功不错:高音上得去,演唱注重情感的表达,偶尔融入一点旋律与节奏上的小改变,拿过大大小小一二十尊唱歌比赛的奖杯。我还偶尔“涂鸦”几首歌词。当然,这依然是拜父亲所赐。
父亲那个年代的人对象棋情有独钟。父亲的象棋下得很好,计算精准,思路清晰,常常出其不意,杀你一个措手不及。在砂石场挑沙的那些年,父亲每日午饭后必与老伙计们杀几盘;而在家里,他也常与邻家的叔叔伯伯们挑灯夜战,斗智斗勇。父亲下棋时话不多,也从不悔棋,这也是大伙儿都爱与他下棋的主要原因——下棋也是一种交心。性格不合的人,是不会有机会隔着楚河汉界博弈、一决高下的。如今,父亲会的围棋、军棋、弹子跳棋,我一样都不会,也渐渐淡出了现代人的视线……
十多年寒窗苦读,父亲只到学校看望过我一次。
记得那是1995年冬,一个雪花纷飞的早晨(那年柑桔树大半被冻死),父亲破天荒到学校看我。原来,父亲的一位好友病故,他奔丧去了江西九江,赶车回家时,顺便到学校给我捎一点江西土特产。父亲还交给我几张古代人物故事的国画——看来,父亲去江西之前就己决定要到学校看我。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画的是《悬梁刺股》《岳母刺字》《管宁割席》《苏武牧羊》四个故事。我从画里读懂了父亲的良苦用心——要刻苦攻读、精忠报国、谨慎交友、坚守信仰。
那天还有一场我参加的校际足球赛,不懂足球的父亲,不顾严寒坚持看完了我的比赛。那场比赛,由于父亲的观战,担任后卫的我拼得十分卖力,有多次精彩的解围,还受了轻伤,不过,我们最终3:1获得了胜利。父亲在萧瑟的寒风中站立了近两个小时,冻得全身发抖、嘴唇发青,却一直等到我下场时才告别回家。
同宿舍的学友小张拿着凤凰胶卷相机,给我和父亲照了一张合影。父亲不爱照相,那是1995年前我与父亲的唯一一张双人合影。多年以来,无论走南闯北,我一直都将它带在身边,父亲那削瘦的身材、蓬松的头发、古铜色的脸孔,给了我心灵深深的震颤,也给了我无穷的启迪与力量。我一次次默默地对自己说:今生一定要善待自己的父亲,一定要常回家看看,一定要常为父亲照相,记录下父亲晚年生活的点点滴滴。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不光是对父亲,也是对天下千千万万父母一生的真实写照。
自高中毕业起,无论我做什么事情,父亲总是不遗余力地支持我并为我操劳。我热衷收集古钱币时,父亲利用走亲访友之便,挨家挨户向河边的人家询问家中有无铜钱,还拿出随身携带的样版给人家对照,帮了我不少忙,让我成为了一个小小的收藏家。我在广东集电话卡二万余张,事迹先后被《广州日报》《羊城晚报》《南方都市报》《网易新闻》等媒体报道时,我将喜讯告诉父亲,他在电话那头也由衷地为我高兴。
为了交学费和支持我毕业后的创业,父亲还帮我去信用社贷款近万元,我与好友合伙开过公司,尽管最后经营亏损了,父亲也没有责怪我,而是一次三百五百地把贷款慢慢还了。对此我总是满心感激与愧疚,毕竟从小到大,我没有为父亲真正做过什么。
来南方东莞打工后,由于一年到头都难回一次家,我与父亲只能靠写信联系。2004年我成家立业后,终于用自己的钱为父亲买了一个诺基亚手机寄给他,但父亲却因为家中有电话而一直舍不得用,将它锁在了抽屉里。我又为父亲买了一辆电动单车,但父亲很快就将它卖给了邻居,仍旧骑着那辆有些破旧的凤凰单车。早些年,我和妻子打工在外,小孩请别人照看,每年要花费一万多元。家里搞装修或建杂屋缺钱,父亲知道我负担不轻,从来不开口问我要一分钱,每次都是我从妹妹那里得到消息后,把钱寄了回去。一年中我也偶尔寄钱寄物给家里,但父亲每次告诉我说不要寄,说他在电视里看到东莞寄钱排着长龙很不方便,况且,他也不缺钱花,家里也不缺什么。尽管如此,寄钱、寄物、充电话费是儿女孝心表达的一部分,不能因为老人不需要就不去做啊,所以,父亲往邮局领汇款、取包裹的次数明显增多了。自从有了支付宝,自从大街小巷有了不同名称的快递公司,寄钱寄物变得更加省事和方便了……
己满70岁的父亲,年事已高仍然在为儿女谋幸福,继续为家庭发挥一份余热,事事把心系在儿女身上,知足常乐、不计恩怨地生活着。作为儿女,我只能深情地祝福他健康长寿。父亲那深沉、博大、无私、含蓄、伟岸如山的爱,却永远给我强有力的支持与无穷的精神力量。
在中华民族几千年繁衍生息、代代相传的历史中,母亲给了我们血肉,哺乳我们成长;而父亲却给了我们骨骼,使我们站立,使我们刚劲,最终挺拔成一棵能够为儿女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成长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铁骨铮铮的男子汉。
如今,我也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深深体会到了做父亲的艰辛与操劳,真正读懂了父亲的崇高、伟大与良苦用心,真正读懂了歌中所唱的“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的真实含义……可怜天下父母心,作为一个普通农民之家的儿子,我把根深深地扎在家乡淳朴的泥土里,我是如此深深地爱着我的父亲。在此,我也惟愿普天之下所有的父母都能得到子女们的关爱和孝敬,幸福平安度春秋!
【编者按】父亲是儿登天的梯,父亲是儿过河的桥,父亲是那拉车的牛,父亲是那养心的茶……文章中的这位父亲,干活是一把好手,还精通琴棋书画。地里的庄稼、菜园里的瓜菜、山坡上的花生红薯总是长势茂盛、收成良好,被乡邻们夸赞为种田的好把式。他精通国画,素材多为梅兰竹菊、古代人物、仕女、花卉、猛虎、骏马,它们在他娴熟的画笔下一气呵成、跃然纸上、栩栩如生。佳作,推荐共赏。【编辑:湖北武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