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
事隔十几载,至今想起来,除深感可笑外,仍有几分羞人。
那是我在H大学念书的时候。一次,我将新买的运动裤拿到学校附近的友谊服装厂去开裆。裤裆里不开个口子,小便时还得将里里外外的裤褪下来,这,每个男性公民都是有体会的。我走到坐在车间最口边的一名缝纫女工面前,向她提出了我的请求。我在裤子上比划着。
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小小的嘴,先是莞尔一笑,继而抬头一瞧:这一瞧不打紧,竟是那样的惊愕,真像我刹那间幻成什么怪物了,接着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有点不自在起来了,用手摆弄着手里的裤,道:“行吗?”
“哦……”她像是从回忆中被我叫醒,“可以,当然可以啦!”
她接过去,审视,开口,缝边,不到两分钟便告完成,朝我胸口一扔,便又抬头看我的脸。
“多少钱?”我问。
“钱?”她又露一笑,“下次给!”
在那修理缝补服务摊点最爱敲外地口音人的竹杠的情况下,我便十分感激她了。
还果真有了“下次”。事情是这样的:我上床就寝时,同寝室的几名促狭鬼发现了我的开了口子的运动裤。他们追问是谁给开的口子,又进一步要探究那人和我的关系,说着便都圈过来扯弄。不知怎么的,竟沿着缝给撕挂下一片来。他们说,这挂着的一片可谓是一面胜利的旗子。我火了,拧住其中一个的一片耳朵,直叫他连连求饶了才了事。
我拿着坏裤来到了她的面前。她一眼便认出了我:“你又来啦!”她看了看裤子。“怕是调皮打架让人家撕坏的吧?”
她利索地补完,仍是朝我胸口一扔:“给!可再也不许打架了!”
“多少钱?你不是说下次……”我说。
“对呀,下次,不是这一次呀!”说话间,她的眼光在我的脸上扫了几次。
晚上,我躺在床上。宿舍里熄了灯。他们几个有的已发出了鼾声。黑暗中,我用回忆与想像的眼睛看见了她:小小的嘴,说话时抖动着的眉;她热情周到,诙谐有趣,不收我的钱,不停地瞅着我。都说一见钟情,可我们已两见了呀。
我老是想到她的眉眼,她的笑;想到她不停地瞅着我,瞅着我……我要再见到她!
我怎么才能见着她呢?他们再也没有撕过我的裤,话题很早就转换了。空着手去?别扭。想呀想,一周过去了,急切之中便有了主意。
我捧着用烟头烫坏了的褂子,边走边告诫自己:一定要说看电影时被人烫坏的!我走到她的面前:“又,又来劳你的驾了!”我急切地机械地将折叠着的褂放在她的机板上,并不顾心跳和嘴唇的抖动,用力说完:“里面,有样东西,是,是给你的。”我匆匆逃离了她处。
里面是我的一封信。我写得分明:我巴望跟你处个朋友,请你在相约之时前来公园门口,我等待着你。
时候临近,我提前来到了约会地点。我双眼时时盯着围墙的拐弯处,盼望着奇迹在那里出现。啊,她来了!肩上挎着一只皮包,还在左顾右盼的样子。我人和心都一齐迎了上去!从此,从此我的生活就会进入从未有过的神秘的金色阶段。这生活,这环境,这氛围,这世界,将是多么的妙不可言!我心跳,我血涌着迎了上去!
她看见我了,她不再左顾右盼,她的眼光直射着我,我反而旋转目光避开她了。
“你好!”她爽快地开了腔,“来信收阅,请放心!在你的眼里,也许我还年轻,真不胜荣幸!真有趣,人面各异,但异中有同。天下竟有这等奇事。你的长相确实酷似我丈夫。他比你略高一点、黑一点。我们的孩子已经四岁了。我看到你,便想起他。我简直能从你脸上找到他的面容。我那家伙,工作在外,一年难得回家两趟,我和孩子都十分想他。真对不住你,我的失态使你误会了,对不住!衣服补好了,还给你,还是分文不收,甭见外。有机会,欢迎惠顾,再见!”
相见一瞬间,她便离了去。
唉,至今想起来,仍觉荒唐,可羞。她貌似爱我,其实是爱她的丈夫,是自爱。人们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然而真爱是使用心灵,而不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