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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真色彩】咕咚一声(征文小说)


作者:廖静仁 举人,3050.4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34发表时间:2017-10-12 15:37:33


   这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浑圆的落日一如往常般从容而又淡定,先在对岸百羊山的树尖上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又安祥地栖进了林子深处。有几片火烧云如她脱下的绚丽衣裳,仍在天边任晚风轻抚。资水崩洪滩的滩啸声就更显得沉闷了,滩涂咀上的孟公塘里,一只水獭刚露出头来,见茅草丛生的纤道上有个人影在移动,便倏又潜入了深潭。
   他已经失踪有许多年了,这在白驹村其实也算不得是一件什么新鲜事,在他之前,说是去外打工而出去了就一直杳无音讯的又不止他牛牯一个人:男的有羊生、有兴国,女的荷花,有羊羊……而且这种相类似的情况,在改革开放后的农村很普遍,这其中不排除有在外面混出了名堂,若干年后,又忽然开着一台宝马或奔驰衣锦还乡的,也肯定会有客死他乡,连死因都不详,不明不白就成了孤魂野鬼的。
   羊羊就是一个典型的个案。她之所以叫羊羊,是与牛牯的名字如出一辙,牛牯是属牛,羊羊则是属羊,比牛牯将近要小去两轮,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白驹村里最先“南下跑广”的女子。只是她出去后不久,就给家里寄过信和照片,信中还自豪地说她已经找到工作了,在广州白云大酒店做服务员,并有身着的开叉大红旗袍为证。信的落款也已经改羊羊叫阳阳了。后来又不断有汇款单飞回来,每一笔都上千元。还惹得白驹村里不少人眼红嫉妒,有人就编出了很恶毒的顺口溜:
   女人风骚,
   身穿旗袍;
   南下跑广,
   去捡钞票。
   再后来就音讯杳无了。阳阳的哥哥虎崽,还专门奉父母之命,拿着信封循地址找到了广州白云大酒店,却查无此人。后来总算从酒店的一个保安那里听到了一条消息,说,几月前酒店附属的一家歌舞厅漏电起火,当场就烧死了十多人,其中还有好几个是做小姐的……
   虎崽是头一回进大城市,也是第一次听说做小姐,他还想继续打听时,保安却暧昧地说,是做鸡的,陪有钱的男人打啵睡觉!虎崽一听就懵了,回到家里还瞒着父母不敢说出实情,只说是没找到人。
   多么可怜的羊羊啊!但村里取名叫羊羊的女子,前后还有好几个。
   在好多年前,村小老师就议论过,说按属相给儿女取名字只能证明他们的父母太随意了。而当年在村小代课的蒋衡儒老师却一口否定说,非也,非也!另外两个民办老师就好奇地望着他,等待他说出“非也”的理由来。蒋衡儒是个教过私塾的老先生,赋闲在家多年,那几天是因为教公办的夏老师家母病危,才请他临时帮忙给管管学生。他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一本正经地说,也不能一概而论说这就是随意,依老夫想,应该是有两种可能,其一,因为父母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没什么文化,用属相入名字是图个方便;其二,或许这里面本身就有着某种神秘的文化内涵。他说这话时,微扬着头,近视镜里的眼睛却瞟着百羊山缓缓西沉的落日,停了好一会,他才又反过来问在场的人:未必你们不觉得古人的属相论本身就很神秘吗?
   竟无人能答得出来。旁边还有几个学生,也望着眼镜将信将疑。
   那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牛牯当时还是村小的学生。
   他是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年出生的,属牛,性子自然很倔。加上他还去当过几年铁道兵,用风钻打洞子是他在部队的专长。村里有一句歇后语:“钻山打洞——刁蛮”,就是专门用来形容牛牯这种人的。
   关于牛牯的故事很沉闷,他外出打工已有十多年,村里人都几乎把他给忘了,但是,就在前天天擦黑时,牛牯却突然回到了白驹村。
   其实严格地说,那不叫回村,只是进了村口左边金鸡岭下的电泵站。这还是在当年农业学大寨时的产物,就在金鸡岭下孟公塘边的纤道旁,曾经红红火火过好几年的。如今却早已经被人给遗忘了,或许只有在某一个寂夜,出入于资水孟公塘深潭里捕鱼的水獭偶尔去光顾过。水泵站的门半开半合,江风一吹,门就吱呀一声撞到了左手边的板壁上,又呯地一下被弹了回来,声音传得老远,好在这附近没有住人家,否则早就把门给卸了。风一过,门就总处在一种半开半合的状态中。早年是上过锁的,是一把冷冰冰的铁锁,年长日久锁也就锈烂了,一并锈烂的还有门扣。是某夜一场大风,门忽然呯一声开了,门扣和锁都掉在了地上。水泥地时干时湿,几件废铁也就融成了锈水。
   这个名义上的电泵站,其实就只是一间木板房,整个也才十多平米,原先有一台泵机,还有配电板,后来就都被撤掉了。不知从何时起,房顶的檐木上还长满了细小的白木耳,青瓦上也布满了绿苔,有的地方还裂开了娃娃口,漏风漏雨漏阳光便也就不是件怪事,幸亏靠里面的一块以前供抽水人守夜睡觉的木板还在,他就把一床从工地上带回来的旧棉絮垫一半盖一半,委身在这间电排房里睡了一晚。
   他是早就做了准备的,离开工地前特意去了一趟超市,买了几斤桃酥,本来还拣了几瓶矿泉水,到付款台又放一边了。老子还怕冒水喝!他心里说。也许就在那一刻,他就已经为自己设计好了退路。
   当时夜幕正在合拢,几只归巢的小鸟如子弹般飞过,他的心便有了被击中的痛楚:连鸟儿都有个窝,而我牛牯却……这话他并没有说出声音来,或许只是一闪而过的一个念头。他是有过家室的,贤妻叫兔妹,生有一子,给儿子取名铁生,这是对他自己当过六年铁道兵的一种纪念。却没想到恨铁不成钢,儿子居然蛇吞象……硬是把娘活活给气死了,后来为了给儿子还债,他只好把一栋木屋也贱卖了……
   这次回来,他是帮儿子还债,这是他要还的最后一笔债务了。
   进电泵房时,他还在门前踟躇了片刻,把头侧过去看了一眼对岸的百羊山,见山尖上最后一抹晚霞也已经变成了雾霭,心里便有了几多感慨,他说,太阳也有落山的时候,何况人乎?他偶尔也能说出一两句文言来,这当然是得益于给村小代过课的蒋衡儒先生。没想到此言一出,他的情绪就激动起来。太阳也有落山的时候,何况人乎?他又重复了一句。但是当他前脚刚踏进电泵房,满脸就粘了蛛网,便骂了句,他妈的,真是活见鬼!这是他在部队里的口头禅。他然后就顺手抹了一把老脸,揉了揉眼睛,恍惚间,牛牯就见到妻子兔妹了……
   二
   兔妹是牛牯的小学同学,属兔,比牛牯小一岁多,学校里只有夏老师喜欢连名带姓叫学生,所以也就只有她才叫她白兔妹,另外两个男老师和同学们却叫她兔子。夏老师原本动过心思要帮她改名叫白秀妹,但转念一想,学生中按属相取名的实在太多,怕一片好意反而会触犯了众怒,故只好作罢。兔子也是白驹村人,她家就住在村子最里面向阳岭下的白花台。白花台其实也就是一个小山包而已,山包上只有白氏一族,如今儿孙满堂,已分成了四家。那时的男生女生,基本上都不怎么来往,更何况兔子还比牛牯低一个年级,两人虽然同学几年,却形同陌路,直到牛牯去当兵之前,才与兔子有了那个意思。
   那一年秋天,中午,和往常并没有两样,刚吃过午饭的牛牯正准备到杂屋里去劈柴,他要出远门了,得给母亲备足过冬的柴禾。父亲去世得早,虽有个兄长,成亲后却独立了门户,牛牯跟母亲住一起。
   事情是这样的,前天革委主任专程上门来问过他,说,牛牯,今年冬季征兵任务就快下来了,你愿意去入伍吗?他当时想也没想就回答说,这还用问?当然愿意去!在一旁缝补衣服的母亲却没有吱声。
   儿子眨眼就20岁了,娘正在四处求人,要帮他介绍对象呢。
   此时的牛牯正想着心事,刚拿起斧头到杂屋门口,就听到了一声沉闷巨响。他起初心里一惊,以为是对面慈善山顶上的破庙里有谁又撞响了钟声,但稍一定神,才知这声巨响是从崩洪滩咀上的孟公塘方向传过来的。他家就住在金鸡岭下的闺山湾,离江边很近,那边的声音未落,他这边就扔了斧头,从窗下的铁钩上取过鱼捞子,回头朝屋里喊了一声,娘,有人在孟公塘炸鱼了!待娘从窗口探出头来,牛牯却已经转过山湾不见人了,娘也就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咯冒失崽!
   孟公塘是一汪静水深潭,凡从江峡中奋力上游的鱼们,到了这里都会结伴作短暂的停留,是炸鱼人泊船候“点”的好去处,然而这地方也有一个弊端,水深数丈,一般闻讯赶过来捡鱼的人都只能望潭兴叹,炸鱼人却是站在船头上,手中握着长把鱼捞子,炸弹刚爆响时的几分钟里,晕死过去的鱼全都会浮在水面,白花花的,横竖都能捞到鱼。待牛牯从家里箭步赶来,鱼已经半浮半漂快沉入潭底了,幸亏他一出生就经常跟随打渔的爷爷在资水里泡着,水性了得,到得孟公塘峭崖处,把鱼捞子夹在双手间举过头顶,便纵身一跃,咕咚一声,人就潜入了深潭,潭底下的鱼翻着白肚皮半浮半沉,真是爱煞人了!
   牛牯憋住气,在潭底游来游去,这是他最开心得意的时光。
   他曾跟母亲吹牛说,娘,你就别费心了,我哪天从孟公塘里抱一条美人鱼回来给你做媳妇!娘就笑,咯冒失鬼,那我等着。他忽然想起这事来,也就忍不住要笑了,双脚一蹬塘底,便向水面冲去……
   这一处峭崖崛江岸而立,离水面有丈多高,黑黑黝黝,形似传说中掌管资江水域的孟公神,人们都称它为孟公崖,或许,孟公塘也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峭崖突兀处,被一代复一代拉上水船的纤缆齐腰勒出了许多道深深浅浅的纤痕。早年间,白驹村也时兴农业学大寨,引水上山灌溉村里的良田,在这里建了电排,只是这几年忙于闹革命又冷下来了,一并被冷落下来的,还有石壁顶端纤道后面的电泵房。
   其时,孟公崖顶上还站着个姑娘,她一上午都守在江边。她哥哥今天相亲,女方有贵客要来,没想去小镇唐家观迟了,没买到肉,鱼总得要买几斤回去吧。她远远地见孟公塘这边泊着渔船,知道有人会在这塘里炸鱼,就一直守候在孟公崖顶上。她就是村里向阳岭下白花台的白兔妹。刚才风一般来到这里,然后又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衩的牛牯居然余光都没瞟她一眼,咕咚一声,就跳进了深潭。这不能不使她心里有些失落,哼!死牛牯,未必不认识我了?她恨恨地骂道。但后来见人跳入深潭好一阵都还没有露头,少女的心又悬到嗓眼上了。
   啊噗!她正着急呢,有个人头哗地就冲出了水面,还朝天喷出了一柱水花来,正午的阳光下,顿时便显出了一道七彩光晕,这正是牛牯。这小子真是厉害!难怪衡儒先生说他是水浒一百单八将中的浪里白条。白兔妹就再也忍不住,俯身把手合成喇叭筒喊,牛牯!牛牯!
   牛牯也听到喊声了,把手中鱼捞子举出水面,兔子,兔子!
   嚯!你还记得我兔子呀?她冲着水淋水滴从左侧爬到了崖顶上的牛牯说。一双乌黑的眼珠,却并没在意他鱼捞子里银鳞闪烁的十多条杆子鱼,而是盯着他那一张因在水中憋气太久仍胀得通红的娃娃脸。
   牛牯本想说一句你又不是孟公塘里的美人鱼。但话到嘴边便改腔了,兔子不吃窝边草,谁会记得你呀!他看兔子的眼神也闪闪发亮。
   好几年没有近距离见过面的兔子还真是长了豹子胆,说,你这窝边草,我还就吃定了!她一手夺过鱼捞子,又说,这鱼我全要了。走出丈多远,然后又回过头闪了一眼呆头呆脑的牛牯:晚饭后就在这里等我,我替你过秤后按斤两给你鱼钱。哦,还有鱼捞子也一并给你。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好上了。直到个多月以后,也就是牛牯入伍体检过后离开家乡的前一夜,两人还沿着后面的土坡爬进了电泵房……
   人生就像梦一场梦,牛牯再一次来到这里,一切却已物是人非。
   梦早就已经醒了!我只是回来还债的,债清一身轻。牛牯自言自语地说着,就准备把肩上的背包卸下来,撂到靠里边的那一块木板上去。但一看上面尽是尘埃,就俯身鼓起腮帮噗噗了几声,然而除了哈出的气浪,尘埃却丝毫未动,原来都结壳了,所剩的只有记忆。他后来又把身子俯得更低了,用鼻子嗅了嗅,也根本就已经嗅不出一丝一缕自己与兔子年轻时的汗香气味。看来收脚印一说也只不过是民间自欺欺人的说法而已。你来过了,或已经走了,于尘世并无多少挂碍。
   牛牯终于把背包卸下了,解开绳索,先打开裹棉絮的塑料布垫在木板上,然后才展开棉絮铺好“床”。这中间有个动作很奇怪,那就是还未等棉絮完全展开时,他就从里面掏出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有棱有角的牛皮纸包,再回头看了一眼渐渐黑下来的世界,确定只有崩洪滩的涛声和偶尔几声归鸟的啁啾后,才又慎重其事地把那一个似乎是沉甸甸的纸包悄然塞进了棉絮底下。这时,他忽然就觉得有些饥饿了,还是上车前在工地上吃过午饭的。从长沙乘坐下午两点半的大巴到对河的鹊坪站下车后,就已经是下午6点多,他戴着一顶旧草帽过了上游株溪口电埧,幸好也没有碰到熟人,一路就到了电泵房。
   比时,他已经来到了临江的孟公崖顶上,把自己也蹲成了一尊黑色的礁崖,口里正嚼着脆香的桃酥。这是兔子生前最喜爱吃的一种饼干糖,她总是喜欢把饼干也叫成“糖”,还说这是自己小时候偷来的味道。因为她有个姑姑嫁在小镇唐家观,每次回娘家总会带一两斤来,奶奶自己又舍不得吃,东收西藏的,但不管奶奶藏到哪里,她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她有次跟牛牯说,兔子的鼻子灵,我是闻香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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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罢小说,内心是沉重的。人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读罢全篇,也寻找不出牛牯有什么地方让人可恨的,要恨就恨他儿子没有知识,还没有责任心。牛牯是一个普通的庄稼人,改革开放之前,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却也有滋有味,全家其乐融融。随着改革开放,他帮着儿子借钱办了工厂,这没有错。由于产品检验不合格,工厂被迫停产了,借的二十万元也打了水漂。为此,儿子离家出走,妻子气火攻心一病不起,半年后离开了人世,老母亲也撒手人寰。子债父还,牛牯承担起了替儿子还债的任务。他还是没有错。他卖了房子,又出门去打工挣钱,准备还债,这更没有错。钱挣够了,他也患了癌症。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便带着钱悄悄回到村里,给舅子还债后,自杀身亡了。最终的选择是无奈之举,牛牯也没错。小说构思缜密,情节推进舒缓有度,符合逻辑性。小说人物形象饱满,描写细腻。小说选择牛牯一家人的遭遇,警示人们,做什么都需要知识,需要科学,还需要责任心。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10132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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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7-10-12 15:38:45
  欣赏佳作,感谢作者的分享。
   问好作者,祝福秋天快乐!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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