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西从镇上派出所里回来，看见刘悦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前晒太阳，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冲到刘悦面前，低声但很坚决地说：“刘瘸子，你什么坏主意都能想得出来，怎么对得起我一口一个‘叔’，叫了你三十年？现在我告诉你，以后我不会再喊你一次‘叔’了。我恨你，不但这辈子恨你，下半辈子还要恨你，诅咒你下一辈子还是个瘸子！”
　　 刘悦那张素日里笑眯眯的脸沉了下来，但皱起的眉头又慢慢舒展开，“小子，别好歹不分，我这样做可是为了你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
　　 “别猫哭耗子假惺惺。我后悔不后悔关你什么事？无儿无女、光棍加绝户的命，自己老了说不定就死到街头没人管，让野狗叼去分着吃，还挑拨别人家庭不和，真是吃了胡萝卜馅子——咸（闲）操心！”李西恶狠狠地说完，把脚往地上狠狠一跺，又白了刘悦一眼，进了自己的大门。
　　 张梅正扎着围裙包水饺，看见李西气呼呼地进来，停下来问：“怎么样，他们难为你了？”
　　 “在那地方还能讨到便宜？挨了一顿批。”李西倒了两杯水，给张梅端到跟前一杯，自己端着一杯凑到张梅身边帮忙。
　　 “怎么决定的？”张梅将目光从李西身上收回来转到面前的案板上。
　　 “说我的任何理由和前提都不成立，赡养父母是每个人都不能推卸的责任。我是家里老大，要带头孝敬、赡养老人，医药费和养老费弟兄们平摊，哥三个一个月每人伺候老太太十天。”
　　 “你答应了？”
　　 “我不答应能行吗？好汉不吃眼前亏，签字、按手印，手续都经过了。但是，他们有政策，我有对策，我就是不实行，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我就不信老头、老太太会为了这事天天去告我。都怪刘瘸子这个老东西给他们出的这个馊主意，刚才我在门外骂他了。”
　　 “他这人就该骂，吃饱了撑的，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就是。别想这些烦心的事了，一会儿吃了饭下地干活，存钱为咱儿子盖房娶媳妇。咱可不能让儿子像咱们一样白手起家。”
　　
　　 二
　　 李长江身后垫着被子，斜倚在床上，眼里的泪水流出来。
　　 “兄弟，我没别的挂心事，就是放心不下李西这孩子。你说他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不长长大人心眼？他娘病的时候他装糊涂什么也不管，你让我到镇上告了他；现在我倒下又快两个月了，他还是既不拿钱，也不凑边，让我怎么在他两个弟媳妇面前说句话？”
　　 坐在他对面的刘悦回答：“也是。这孩子怎么这样？那次我替你告了他后，他从派出所回来还在门口骂了我一顿。骂我倒没关系，听说还照样不拿钱、不伺候，只是到他值班的时间晚上来这里守着他娘坐坐就走。”
　　 李长江叹着气说：“他娘死了后，他在我面前嚎啕大哭，说我和他娘一样的儿子不一样待，一碗水没端平，没把他当亲生儿子养。为自己找理由，钻死牛角。”
　　 刘悦拍了拍李长江的手，“老哥别着急，李西还是年轻不懂事，不如我再替你去镇里告他，让领导们去教育教育他。”
　　 李长江摇了摇头，“没用的，摊上这没良心的孩子没办法。”
　　 “还是试试好，说不定一提醒他，他就回过心来，也免得他以后想过来后悔莫及。”
　　 “嗯，只是他不会再去骂你吧？”
　　 “他想骂就骂吧，咱这个年龄的人都想开了，不和孩子们计较这些。”
　　
　　 三
　　 李西这次从派出所回来，刘悦还坐在门口晒太阳。
　　 李西站在自家的门口，对着笑眯眯的刘悦喊道：“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活得还挺带劲，真是好人不长命，赖人活不够。你说一个人瘸着个腿还活个什么意思？”
　　 “瘸不丢人，不偷不抢不骗，年轻时用自己的力气挣钱，养活自己的爹娘，老了国家拿出钱来养活我。丢人的是吃人饭不干人事，不知道回报爹娘的白眼狼。”
　　 “哼！要进棺材的人了嘴巴还这么硬，小心遭报应。”李西又把脚往地上狠狠一跺，白了刘悦一眼，进了自己的家门。
　　 不过，在对爹最后的时间里，村里有不少人为李西开脱，说：“虽然这次李西从派出所回来，还是在值班的时间空手去守着他爹坐坐，但隔三差五给刘悦钱，让刘悦买东西给他爹送去。”
　　 “不会吧？他为什么自己去时不买东西，有粉不往脸上搓？”有人怀疑。
　　 “听刘悦说他本来想在爹面前尽一份孝心的，只是被告到镇上抹不开面子，刘悦后悔自己又管闲事告了他呢。”
　　 这话传到李西耳朵里，李西开始莫名其妙，后来想明白了，是爹良心发现，明白以前亏待了他，故意让刘悦传话为他遮挡。
　　
　　 四
　　 李西和张梅为儿子盖起了一座宽敞明亮的大瓦房。没想到未来的儿媳妇不屑一顾，撇着嘴说：“什么年代了还在农村盖房？有钱就去城里买楼，没钱别想娶媳妇！”
　　 “就去城里买。”李西咬咬牙、狠狠心，到城里交了首付。
　　 儿子李小宝却蹦着高和他嚷嚷：“你这爹怎么当的？人家不知从那里打听到，爷爷奶奶病时你不但没花一分钱，还没伺候过一天。人家说了，没人性还不如没房、没钱。没房、没钱是暂时的，没人性会被人戳脊梁骨。不嫁！”
　　 李西抽着烟坐在椅子上叹气。“宝，别在爹面前这么说话。你爹我和你娘省吃俭用，起早贪黑地忙活，你也看到了。别人说什么无所谓，你自己心里要有一杆秤，当初你爷爷奶奶把我从小送出去，让我在你老姥姥家长大，毕业后让我出去打工自己挣钱娶媳妇，他们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你的叔叔们。我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一颗心都在你身上，从没舍得让你离开身边过一天。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
　　 “别给我叨叨这些了，我也这么给小娇说的。小娇倒没说什么，她妈说什么都不同意，让我回来问问你，你的爹娘不好，你是从哪里来的，像孙猴子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姥姥养大了你，你在你姥姥身上花过多少钱，伺候过你姥姥几天？你姥姥一个孤老太婆自己顾不了自己，哪里有钱抚养你、供你上学？是谁为你姥姥提供吃穿，为你姥姥养老送终？”李小宝气势不减。
　　 李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走神被烟呛了一下，不停地咳嗽起来。
　　 李西一屁股坐在床上，从兜里掏出手机看，看了一眼把手机扔到一边，躺下来扯过被子来蒙上，嘴里又喊了一句：“娶不上媳妇没关系，这人丢不起！”
　　
　　 五
　　 李西病了一场。人瘦了一圈，头发也白了不少。
　　 张梅端了一碗水饺进了刘悦家门，“叔，李西让送给您的，说他榆木脑袋不开窍，以前的事请你老人家大人大量别计较。”
　　 刘悦哈哈大笑，“侄媳妇客气了，和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可计较的。坐，谢了。”
　　 张梅在刘悦对面坐下，脸色变红，不好意思地说：“叔，当初也怨我，只和两个弟媳妇攀比，觉得自己跟着他过苦日子委屈，在对老人的事上也没劝劝他。”
　　 “都是从年轻时过来的，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
　　 “叔，你要真不生李西的气，就赏个脸让他亲自上门来给你陪个不是，行吗？”
　　 “侄媳妇说得哪里话？自家人，又门对门住着，没这么多礼节。我和你爹一块长大的，好得像亲兄弟，也把李西看成自己的孩子，以前才做出了让他接受不了的事。现在你爹娘没了，你们小辈人好好过日子，我看着心里也高兴。”
　　 张梅低下头，两只手交叉着放到自己的腿上，沉默了一下说：“叔，听说袁村有你一个亲戚，他孙女叫袁小娇。”
　　 “嗯，以前好多年不联系了，前段时间去赶集突然碰上，他现在住在闺女家，还请我到他闺女家吃了一顿饭。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这……是李西打听到的。本来今天说好李西来给你送水饺的，但他不敢贸然来见你。这样吧，我打电话让他过来，您爷俩好好聊聊。”
　　 张梅见刘悦没表示反对，赶紧给李西打电话……
　　 年底，李西把儿媳妇袁小娇娶进家门，刘悦被请到上席。
　　
　　 六
　　 刘悦死了，李西成了镇上的名人。
　　 各村大喇叭对李西通报表扬，说他几年如一日无微不至地照顾孤寡老人刘悦，是尊重老人，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的模范。
　　 村里要开大会号召别人向李西学习的时候，却找不到了人影。
　　 此刻李西正跪在父母坟前流着泪烧纸，嘴里念念有词：“爹，娘，儿子不孝，悔不该当年不听刘叔教诲，寒了您们的心……”
　　 李西为父母烧完纸后，又站在紧挨着父母坟旁的那座新起的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刘叔，谢谢你当初拿出自己的钱安慰我病重的老爹，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在你面前悔过自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