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候大学毕业生，也号召上山下乡，我大学一毕业便被分配到了最东北边的一个小县城——佛岭县。还没等正式分配工作，便叫我参加一个农村基本路线工作队，来到了离县城二百多里的一个偏远山村韩家窝棚。可是，工作队刚进驻，县里新来了一位县委书记（说是从省城下派来的），要召开一个三级干部会议，要求工作队也要参加，工作队长就叫我一个人留下来，在村里留守值班。说是如果有什么情况，就往县里打电话。
　　 工作队副队长老尚（是一位县公安局副局长）就跟我逗壳子说；乜大学，这韓家窝棚别看是个荒僻的小山村，可是个有典故的不凡之地呢。据说一千多年前，国王最美丽最宠爱的小公主，因为不能和另一个部落的恋人相爱而投何自尽。就是村子外那条小河。从那以后，人们就管那条小河叫女儿河。所以，这可是个出美女的地方。大姑娘小媳妇，一个赛一个水凌。你这一来，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可都瞪圆了眼珠子盯着你呢。别叫人三更半夜钻了你的被窝。
　　 老吴，你别吓唬人家。另一位工作队副队长徐大姐，是县妇联的一位副主任，对我总是挺关照，就笑着安慰我说，你别他瞎咧咧。他尽胡说八道。这个韩家窝棚村，是一百多年前，三户姓韓的农民，从山东闯关东走到这，落下脚，安下家，开荒种地，繁衍生息，一直延续到今天。应该是咱们县正式建立起来的第一上村屯呢。只是因为地处偏远山区，交通闭塞，始终没能发展起来。还属于比较贫困落后的山村。温饱问题还没有能很好地解决呢。那有老吴说的那些事？他吓唬你呢。别听他的。这个村子的人，都很朴实本分。只是因为穷，男人娶媳妇比较困难。换亲现象比较普遍。没有换亲条件的家庭，男孩找对象就更难上加难了。这个村子有一个长得最漂亮的姑娘，叫韓香草，和本村一个最英俊的青年吕冬生，打小就相好，却给被迫扩散了。由此还引发出一条人命，那女人被判了死刑，孩子才一岁多。县如联很关注这个案子，还在进一步调查。对了，这几天你留守，你也可以帮我们到村民中间，进一步多了解了解一些情况。
　　 听了徐大姐的一番话，叫震惊之余，又很是好奇。不知道那个叫韓香草的村子里最漂亮女人，为什么要杀人？杀的是什么人？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悲剧？这个悲剧是怎么发生的？我倒是真想从头到尾详细地了解了解。
　　 工作队被安排住在村东头的一栋三间瓦房里，东屋是男人住，西屋是女生住，队员都回县城以后，整个三间房就我一个人住了。虽然我睡觉前把门插得死死，但是，夜里一有点凤吹草动，我就会很警觉。梦里又常常会梦见徐大姐讲的那个传说故事，那个美丽公主因为能和相爱的人结合而跳进了女儿河，仿佛听见了那公主悲悲戚戚的哭声，和追导心上人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常常会被从梦中惊醒。
　　 这天晚上，我刚睡下不久，就似乎听见从村东边的女儿河方向，传过一阵阵锁呐声，似乎是在做梦，又不是像是梦，我坐了起来，仄起耳朵听，真真切切是锁呐声，悠悠地从女儿河那边飘过来。我好生奇怪，这深更半夜，谁会跑到女儿河那边吹锁呐？也没听人说，韩家窝棚有谁会吹锁呐呀？这是什么在吹锁呐？是韩家窝棚的人，还是外来的人？是人还是鬼？
　　 我很想打开门出去看个究竟，却又有点胆突突的。队长和徐大姐还特别嘱咐我，半夜里锁好门，别轻易出去。因为这儿是山区，四周围都是崇山峻岭，夜里时常会有野兽出没，你一个人更要十分加小心。想到这，我也就没敢开门出去看个究竟。可是，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我刚一钻进被窝，刚入睡，就又听见了从女儿河方向传来的锁呐声。那声音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哀婉凄切，如泣如述，好象在倾述着心中无限的忧伤和愤懑，无可奈何又忿忿不平，被强制压抑着的万般惆怅千般情思，又像是在对命运的悲凉和世间的不平，发出着微弱又强烈的抗议……令人听来，不能不为之心动神伤。
　　 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人还是鬼？我不能不弄个明白，弄个究竟了。
　　 第二天早晨，我到大队安排的于婶家去吃早饭，三口两中扒完饭，就急切地向于婶打问：咱们村里有人会吹锁呐吗？
　　 有呀，村西的老宁家，好几辈人都是吹锁呐。于婶回答我说，十里八村，谁家办个红白事，都请他家的人去呢。他家那个冬生，就是宁冬生，还参加过县里表演，得过奖呢。
　　 宁冬生！？那么说，昨天夜里……
　　 哎，那也是苦命的孩子呀。于婶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一走就走了好几年，心里还是恋着那个人哪。可谁能曾想，韓香草又被判了死罪，抓进了巴篱子，扔下个孩子，才一岁多……
　　 于婶，你能从根到梢，仔细给我说说他们的事吗？我向于婶请求。
　　 唉——于婶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都是苦命的孩子，都是因为穷呀！
　　
　　 二
　　 韩香草跟宁冬生打小就对心思，上小学两个人手拉手一起上学，上中学得走了十八里山路，还得越过女儿河窄窄的小木桥，还得爬过望夫砬子山，才能到三姓屯中学上学。碰上下雨阴天，路不好走了，两个孩子更是得紧紧手拉着手，过河过山地跋涉。有些日，一边下了好几天大暴雨，把女儿河上的小木桥冲得七扭八歪，人不敢在上面走，只得趟着河水过河，小冬生就叫香草趴到他后背上，背着香草过河。小孩子们就起哄，喊“看宁冬生猪八背媳妇啦！”大人们也都说，这两孩子真是天生的一对。赶上牛朗织女了。找这样的男人，这丫头，得享一辈子福。
　　 一到学校放暑假，两个人就搭伴上山里去摘木耳采蘑菇，人们就会听见，从山里头传出锁呐声。优优扬扬地回荡在山谷之间。那时候，韩香香和宁冬生，一定是坐在山间的小溪流边上，香草把两只白白的小脚丫，放进潺潺流动着溪流中，歪着脑袋，闪亮亮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盯地瞅住冬生，冬生的嘴巴一鼓鼓，一曲曲动听的歌声，就会从冬生手里握住的那个大喇叭筒里，飘飞出来，优美的歌声，就会在满山遍野的绿茵茵的草尖尖上，五颜六色的花辦辦上，跳动着，飞扬着，不一会，又会跳上密密麻麻的树林顶上，伴着一群群鸟儿的舞蹈，在半空中飞飘，飞舞。常常会引得草棵子里正在觅食的小白免，驻足聆听，小溪里的鱼儿游来游去，在水中打转转，不忍离去。
　　 香草更是听得如醉如痴，她仿佛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追赶着波浪
　　 公社是个常青藤，社员就是那藤上的瓜，瓜儿离不开藤，藤儿离不开瓜
　　 马儿呀，你慢些走，慢些走，叫我把这美丽的景色看个够，看个够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等到千里冰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来春风。可克达拉改变了模样，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封脚下踩
　　 几乎所有广播里播放过的歌曲，宁冬生都能用他的那把锁呐演唱得唯妙唯肖，令韩香草百听不厌，常常沉醉跟在冬生那一声声锁呐描画和构筑的美好意境里，会觉得自己也长出了翅膀，飞上了蓝天，在广阔的天空上尽情地飞翔。以至于每个里，都能听见一声声从远方飘遥过来的锁呐声，依然在耳畔回响。冬生就会说，只要她爱听，他会给她吹，只给她一个人吹，给她吹一辈子。
　　 香草还特别爱听锁呐吹奏的结婚喜庆的曲子，冬生就给她吹《送亲路上》，给她吹《拜天地》，给她吹《洞房花烛夜》……
　　 香草就会陶醉得像自己真地坐上了迎亲的牛车，真地当上了哥哥的新娘，竟有些担心地问：那你当新郎了，哪给咱吹锁呐呀？
　　 我呀，我一边骑着大红马去迎亲，去接你，一边坐在马上吹呗。
　　 于是，冬生便鼓起两腮，吹奏起《迎亲曲》，跳动在空中的欢快优扬的旋律，便会跳上草尖尖，便会跳上花朵朵，便会跳上树梢梢，便会浮动在女儿河的水波波上，便会飘浮在望夫砬子的山顶顶上，便会被清凉凉甜滋滋的山凤，轻柔柔地吹拂着，一波一波地在空气中荡漾，一曲一曲地在山谷中回还，一声一声地在心底里流连，……
　　 香草便会如醉如痴地沉浸在无限向往的幸福之中，连梦中都会笑醒几回。一回又一回地梦见，自己真地坐上冬生哥赶来的牛车，穿上了一身红袄红裤，当上了真正的新娘……
　　 青梅竹马的情，海哲山盟的爱，大山沟里的一对小青年，火热的向往，美好的憧憬，单纯的爱恋，纯朴的情感，却经不住女儿河冰凉凉的河水的冲刷，经不住望儿山凛冽山风的吹。
　　
　　 三
　　 香草却突然从梦中惊醒。却听见爹和娘，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她的名字，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她住的小西屋。
　　 草儿，爹和娘跟你说了一大天，你倒是说句话呀。你也知道，咱们韩家窝棚穷，本村的姑娘都惦记着往山外嫁，往林场上嫁，山外的姑娘，你就是了同二位的财礼，也没有人愿意往山里嫁。换亲也是咱们老辈上留下来传统。也实行了好些年了，有儿有女的人家，也都这么办。你哥也二十好几。撂再早，孩子都多大了。我和你爹头发都愁白了。咱们老韩家这一股，好几代都是单传。咋说也不能到你哥这一辈就断了香火呀。那可是对祖宗的大不孝呀！我和你爹，死也闭不眼哪！娘知道，你和冬生打小就相好，娘也不是有意在拆散你们。要是冬生他家有个姐有个妹，娘说啥也得认可你们的事。可是，冬生家就他一个孩，拿啥跟咱家换亲哪？这也是老天爷安排的，非得叫咱们跟韩贵田他们家换亲。韩贵田也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虽然说话有点不利索，干活不耽误，两个老人也是本本分分的社员。你嫁过去，也受不了屈。他妹子也是个老实孩子。这样咱们两家的事，也一着都解决了。本乡本土的，也知根知底。这不也是个好事吗？你咋就老不点头？
　　 娘，我不能，我不能和冬生哥分开。香草流着泪水坚持地说，我不喜欢韩嗑巴，我不想嫁给韩贵田……
　　 草呀，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呀。你是存心叫你哥打光棍是不是？你是看着叫咱们家断子绝孙是不是？
　　 娘的眼珠子红了。血红血红。爹的烟袋锅，在炕沿上敲得咚咚响。
　　 香草呀，爹娘养你这么大，省吃俭用供你上小学-，又供上中学。你也该知恩图报了呀！娘求你啦！求求你啦！
　　 娘说着噗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香草，娘给你跪下了。
　　 娘！——你这是干啥呀？！你不能这样逼你姑娘呀！
　　 香草早已泣不成声。
　　 你要是不答应，娘就一直给你跪着。
　　 太阳滑落了，晚霞熄灭了，山凤呜咽着，乌儿悲呜着，星星眨着泪湿湿的眼，月牙儿弯着愁苦苦的眉，女儿河里潺潺的流水，流不尽姑娘流不完的泪，望夫砬子上飘飘的云，飘不走姑娘凄惨惨的心。
　　 迎亲的牛车走来了，一步一步吱咯咯响，却听不见迎亲的锁呐声。
　　 新郎骑着大红马来了，一步一步走上前，却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喝喜酒的人们走散了，洞房花烛夜的彩灯点亮了，新娘子的心，却像掉进了万丈深渊，万太深渊里找不见哥哥的身影，万丈深渊里埋葬了青梅竹马的情。黑黑的夜，苦苦的泪，难熬的日子，牵挂着的心，不知道哥哥这些天是咋个煎熬？不知道哥哥这些时日是咋个过活？
　　 长长的夜，难眠的夜，却仿佛听见女儿河上传来锁呐声声：
　　 马儿你慢些走，慢些走，让我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看个够……却总也看不够……
　　 想给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等到那千里冰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来春风，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
　　 三脚两步奔出门，跌跌撞撞跑出村，一溜小跑奔向女儿河……
　　 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锁呐，却呜呜咽咽地飘向了望夫砬子山顶，又飘向远处黑蒙蒙的云，飘向大山里那九曲十八弯的羊肠子小路，飘向大山那边坑坑洼洼的泥土路，飘向大山外边那更远更远的路……那更远更远的路，走着一个身背小小行李卷，一边走一边不停要吹着锁呐的人。吹的还是那个曲，吹的还是那个调，却再也见不着了那个日日夜夜想念着的那个人。那个日日夜夜想念着的人，已经成了别人的人。那个别人的人，却忘不了那个离家出走，想要永远远走高飞的人。
　　 三步一回头，一步三回头，那个一心想要永远远走高飞的人，走过一村又一村，跨过一城又城，却还是忘不了那个已经不属于他的人，却还是眷念着那个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人。却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他深深爱着的人，死了丈夫，又杀了人。
　　
　　 四
　　 爹盼儿了，爷爷奶奶盼孙子，却偏偏生了个丫头片子。为了能多挣些工分，为了能多挣些口粮，为了能过上温饱的日子，男人被生产队派到西山水利工地修水利，一次在石山上打眼放炮崩石头，出现了哑炮，又爬回到半山腰去查看，去排队哑炮，那哑炮不当不正，就在他靠近炮焾子时，哑炮炸响了，整个人被崩成了粹块块。一家子人像天塌地陷了一般，爹也哭妈也嚎，香草早已哭干了的眼窝窝，也又红又胖。丫头还不到一岁，就没了爹，日子还没过上两年，就成了寡妇。公婆从此更没有好脸色。娶了个克夫的女人，男人还能活得成。从她一进门，这个家就带进了阴气。模样好看，当不了饭吃，心里总是想着别个男人的女人，过不出好日子来。生了个不争气的臭丫头，还不叫人说，一说就吊吊个苦丧丧的脸子，就像家里前世欠过她的债。娶进这种只能当花瓶用的败家女人，一家子都得跟着她倒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