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秸杆
“农民朋友们,社员同志们,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相关法律和治安保护条例相关规定,上年的三月一日到五月三十日,下年的八月一日到十月三十日,是秸秆禁烧期,凡焚烧庄稼秸杆者,轻则罚款二百元至一千元,重则依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予以行政拘留并罚款,因焚烧秸秆造成他人及公共财物损失或人员伤亡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一辆车顶上装着喇叭的黑色旧捷达,在各村的小公路上不快不慢地行驶着,不停地播放着这段话。隔三岔五,各村在满山遍野的要路口安装的高音喇叭,也在播送这段话。
这个风景,应该有十年了吧?具体有多少年,柳玉秀也记不清了,她觉得,反正每年都在禁烧秸秆,这实在让她烦心透了。
太阳已经很烫人了,估计能有十一点了吧?可这块苞谷秆,还有一少半,柳玉秀想砍完才回去煮中午饭,就擦了一把直往眼睛里钻的汗水,忍着腰酸背痛,加快速度挥动着镰刀。
苞谷叶子边上的小锯齿儿,把手膀上、脸上和颈脖上这些没衣物遮挡的裸露皮肤,割得满是红印儿,被汗水一渍,痒痛难忍,但与腰背酸痛相比,就不算啥了。
柳玉秀本来可以等太阳阴点儿,再慢慢砍的,但为了早点儿砍完,在地里多晒上几天,赶在七月底前,把这块地的苞谷秆烧了,才好腾地种黄豆,就顾不得天热太阳大和浑身酸痛了。
柳玉秀的家人要是全都在家务农,劳动力还是够强的。但她的儿子和儿媳多年都在广东打工,婚后就把小孙子留在家里,由爷爷奶奶抚养,自然,全家五口人的包产田,就全由两个老人种了。以前是两人都下地,除了农忙收种觉得忙累些外,平日也不咋的。可就在去年,老不死的为了多挣钱,在帮人扛包卸水泥时,不小心扭了腰,就再也不能干力气活了,而且还不能弯腰,选择性地做点儿轻巧家务事,都只能撅着个腰杆站着干,不能弯腰,没法下蹲,自然更不能再下地干活了。这且不说,还要经常吃药、贴膏药、擦药酒,又增加了一笔花费,这就苦了柳玉秀这个很快就要满花甲的老太婆了。
柳玉秀中等个子,略微偏胖,虽然面容偏黑显老,但还算结实,要不,一个老年女人,要担负起一家人的担子,还真难承受。儿子儿媳在外打工,收入还算不低,两人每个月加起来能有五六千,但外面花费大,不得不省吃俭用。两个老人在家,就不能不把田地种着,每年卖点粮食菜籽,平日再卖点鸡鸭蛋,加上以前老头子扛包还能挣点儿,要不,大前年能把楼房修起来吗?但是,修房还是拉下了点儿债,孙子还要读好些年的书呢,而儿子儿媳这些年在外挣钱没那么容易了,特别是今年,因不准工厂生产,经常不能出满勤干活,没向家里要钱生活,就算很不错了。所以柳玉秀计划,这块早苞谷收了,早点砍掉苞谷秆,赶在禁焚前烧掉,腾出地来,再种一季迟黄豆,又可以多卖七八百元,收了黄豆,还能种一季小麦,这块地今年就能实现三季收成,计划得好的话,田土都能做到两年收五季。
柳玉秀呼呼呼地砍了一会儿,实在腰背酸痛了,不得不直起身来站一站。当站起来一眼看到砍倒的苞谷秆时,柳玉秀就自言自语地说:“妈卖脴哟,农民烧秸秆冒的是柴烟子,风一吹就没有了,把哪儿污染了嘛!要是农民污染了空气,那往年家家户户烧柴煮饭,那么多烟子,怎么没污染?自古就要烧烂谷草,烧牛圈草,烧渣渣秸杆,咋就没污染呢?日妈的,有地方堆也就不说了,又没地方堆,更没人来收走,光是一个不准烧,秸杆咋个办嘛?硬是害死人了!”
柳玉秀还记得,刚禁焚秸杆那年,大家都不信邪,顶风焚烧秸秆,结果队里好几家人都遭了罚款。那次要不是自己赶紧扑灭了都已经点燃了的稻草,也至少遭罚二百呢。
柳玉秀也记得,刚禁焚秸秆的头两年,有一回,田里的油菜秆实在没处堆放,田坝里每块田都很大,分田时为了公平,好田好地每家人都分一小绺,每一绺都长得望不到头,但却窄得牛耕地调不过头,才分地时,没分到地埂边上的人,还挺高兴呢,但自从禁焚秸秆以来,分到地埂边上的人可高兴了,好往外抱秸秆啊,好找地方堆秸秆啊,咱们这些地在中间的,可就麻烦死了,要是不烧掉,能把秸秆都吃掉?柳玉秀就趁那些干部吃午饭的时候,看着时间,在十二点半开始点火,把田里的菜籽秆烧了。
可是,菜籽秆还没全燃尽,证据还在燃火冒烟,市里——还不是县里哟,督查组就开车来了,抓了个正着,叫柳玉秀交罚款。柳玉秀正在和督查组吵架,村长过来了,试图帮柳玉秀圆过去。督查组就问:“你是烧秸秆这人一家子的吗?”
“不是,我是这个村的村长。”
“那就好,你是村长,不但不严格执行禁焚政策,反而还帮着违规农民说好话!这位大嫂罚款二百,村长执法不力,罚一千!”
结果,执法组的人硬是分别跟着柳玉秀和村长到家里拿罚金。
这件事,后来村长抱怨了柳玉秀好久。
记得好像是五六年前吧,因时不时有人遭罚款,还真没人敢烧了。场镇外大堰里面的岸边,往里是一连两个村、十几个生产队的大片田坝,估计有一千多亩平坦的稻田,收了油菜后,菜籽秆全都还堆在田里,而靠边上的,为了早点腾田好放水耙田栽秧子,都把菜籽秆堆在河埂上,远远看去,柳家河沿岸堆成了白花花的长龙,而满田坝的菜籽秆,远看也像白花花的巨大绒坦。
农民们心里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因为种水稻,水是最大的麻烦,大集体那阵,农田用水,自有乡、区政府调节,这些年政府不管农民的旱涝了,就只能由各村各队组织有稻田的人,自行去和水库协调放水,但菜籽秆砍下来这么些天了,万一哪天轮到这一坝该放水了,菜籽秆却还在田里,咋个得了啊?
人急,天更急!
当这两个村的人正在商量着,等到星期五、六的晚上,乡政府的人都双休了,在后半夜来烧菜籽秆时,才星期三,老天就突然变脸了。这天黄昏时分,刚刚还夕阳反照,突然间就乌云滚滚,天一下子黑了许多,接着狂风也吹来了。眼看要涨大水的样子,乡政府的人急了,立即打电话通知两个村的书记村长,叫社员赶紧烧掉菜籽秆,以免涨大水把菜籽秆冲到堰埂的过水桥下封了桥洞,大水过不了,堵垮了堰埂。
那次的暴雨来得太急,村长书记们刚刚通知了两个村的人来烧菜籽秆,才只有几个跑得快的人在往屋外跑,炸雷暴风雨就来了,而且一来就大得不是雨滴,而是水帘,约半小时后,就见柳家河水满起来了,再过一小会儿,透过闪电,只见水已经把整个田坝淹了,但雨势还在增加,就见大水先是把河边沿岸的菜籽秆冲跑了,紧接着把田坝里的菜子秆也往堰口上冲。
大堰的泄洪口,是由三个直径约七八米的拱桥洞组成的,前面的菜籽秆倒是被冲到下面去了,后面的菜籽秆越来越多,铺天盖地,横冲直撞,很快就把桥洞给堵住了,并且越堵越高,洪水出不去,就继续往上涨,几公里长的田坝成了汪洋大海,千百年来都没有被洪水淹过的柳家场,被翻堰埂的洪水给淹了至少十几户人家,有几户人家的土坯房,看着看着就倒塌了,幸好房主人一见大水翻堰埂了,就及早淌水逃跑了出来。
这时候,暴雨虽然减弱了,但水面还在上涨,土筑的堰埂终于承受不住了,轰隆隆一下,在中间段断开了一道十几米长的大缺口,洪水这才缓缓泄去。
县道公路就是从堰埂上铺过去的,堰埂一断,公路也就断了。后来,直到半年以后才又修复了这段公路。
那次以后,乡村两级在每年的禁焚期内,照样要严禁焚烧秸秆,而对后半夜烧秸秆的,就装不知道。但是,有这个禁令在,农民们半夜烧秸秆,还是提心吊胆的,因为在后半夜烧秸秆,也有两起被县上的人来逮了个正着,遭了罚款的。
柳玉秀一想到这些,心里就阵阵作痛:现在种个庄稼,咋就这么艰难啊!站了一下,见还有那么多没砍完,就又弯下腰,挥动了镰刀。
等到砍完,估计都快午后一点了,柳玉秀准备直起身来时,差点向前扑倒下去,因这一次弯腰砍久了,突然一直腰,腰背就钻心地疼痛。于是只好慢慢地直起身来,在原地站了一下,这才往屋里走去。
回到家,洗了手,柳玉秀对老头子说:“老不死的,今天中午饿坏了吧?球请你不小心闪了腰,要不然你就可以自己早点煮饭嘛。”
老头子说:“没事,我这老不死的再饿,也是耍着的,总没你这老不死的那么饿嘛。”
可是,这恼人的苞谷秆,砍倒是砍完了,可刚晒了一天太阳,才把叶子晒焉,秆子还是青的,就下起了雨,而雨后一连几天都没太阳,还时不时下点儿阵雨,眼看就快到禁烧期了,可还烧不燃,急得柳玉秀直骂老天:“妈卖脴,哪来这么多烂雨嘛?下个锤子,日你天老爷的先人哟,你多出点太阳嘛!”
可老天就不作美,硬是到七月底了,才停止了阴雨天,开始出太阳。但是到了七月最后一天,柳玉秀赶着砍倒的苞谷秆,还是烧不燃!
进入八月,总算天天都出太阳了。苞谷秆倒是能烧了,可这些天,小车上的喇叭,各村的喇叭,成天都在播送禁焚公告,咋个烧啊?现在烧,岂不成了顶风作案了?
柳玉秀算了一下农时,这两三天之内,要是不把黄豆种下去,收了黄豆再种小麦,就有点迟了,而自己的地两边,都各有好几家人的地,实在是没法找地方堆放。不行,必须烧掉才行,要不,等到准许烧的时候,这一季黄豆就不可能再种了!
于是,柳玉秀就在下午把苞谷秆汇拢成若干堆,准备晚上夜深人静了来烧掉。
柳玉秀成天忙里忙外,自然就很累,她怕后半夜睡过了头醒不来,就在晚上吃晚饭后,把小孙子照料着上了床,因老伴自己还没法上床,也不敢平睡,就把老伴也扶到床上斜躺着,见时间还早,就看了会儿电视,到了十点,揣上打火机,拿上镰刀,来到苞谷地里,挨个儿一堆一堆地点着了火。
也是活该柳玉秀倒霉,要是在前一两天,或过了今晚,她夜里来点火烧秸秆,也会没有麻烦。偏偏县委的巡视组三个人,这天晚上九点后了,才来到柳河乡,在乡政府内坐谈了一会儿关于“四风”的事情,就叫上乡政府的书记、乡长、副乡长、人大主席等七八个人,加上巡视组共十来个人,出了场镇,顺公路来到堰埂上,四处观看禁焚效果,恰好远远看到河对面有块大地里燃起了熊熊火光,巡视组的人就问:“你们乡就是这么抓禁焚秸秆的吗?这个村的支书和村长是谁?把他们叫来!走,过去看看!
巡视组的人在前,乡政府的人在后,快步奔火光而去。
柳玉秀刚点完全部苞谷秆,站在地埂上,看哪儿有火烧不到的,或火苗小了的,就上去用棍子撬一撬,打算等火全都烧旺了就回去。
正在这时,柳玉秀听见人声嘈杂,抬头一看,只见火光远远映照着乡政府那帮人,正在快步往自己这里走来,心想:肯定是哪个狗日的干部告了密!
看见这个阵势,逃跑是来不及了,柳玉秀就把心一横:老子没偷没抢,不怕他们!看他们敢把老子吃了!
巡视组和乡政府的人已经走拢了,书记乡长们在巡视组面前,不能不发发威:“喂,这位大姐,你不晓得禁焚秸秆吗?”
柳玉秀已经打算好了,用先礼后兵的方式来应对,就说:“晓得啊,就因为晓得,前几天我才赶着砍完,本想赶在禁烧前烧的,可老天连着下雨,我也没办法啊,必须马上种黄豆了,不烧咋整?我深夜才烧,就是配合你们了嘛!”
“呃——这位大姐,你好像还很有理了?你晓不晓得,这是违法的?”巡视组的一个人说。
柳玉秀一看,不是乡政府里的人,也不管他是新调来的,还是上头来的,就提高嗓门说:“违法?我偷了、我抢了?我反党了?我嫖小姐了?我贪污了?我这个火,烧了别人的房子了?不要拿大帽子来扣,本大姐还不怕你们!”
当着巡视组,乡长必须要挣点儿表现,就说:“大姐,也不是说你违了其他啥子法,主要是禁焚期间,你违反了禁焚的规定。”
这时,乡派出所的两个警察也被巡视组召来了,
柳玉秀虽然不多事,但平时也颇有点儿泼辣,要不然,和别人连界的包产地,还不被别人蚕食了去?这时她见警察竟然也来了,泼辣劲一下子就上来了,大着嗓门儿,就是一串连珠炮:“你们这个禁焚规定,是人定的吗?又不给我们的秸秆找去路,只晓得不准烧!那你们说,叫我们把秸秆堆到哪里去?说啊?说啊?堆到你屋里去行吗?那年就因为你们禁焚,涨大水还冲垮了堰埂,害得我们乡的人半年过不了路!再说了,以前几百年几千年,都是烧柴煮饭,历朝历代都要烧烂草,要烧用不了的秸秆,咋就没雾霾啊?雾霾是我们农民造出来的吗?你们就晓得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喝清茶,领高工资,吃好的,你们吃的是谁种出来的?我们农民辛苦种粮养活了你们,你们为啥要这么来残害农民啊!”
“越说越不像话了!把她铐起来,带到派出所去!”巡视组的人说。
柳玉秀的泼劲更上来了,吼道:“哪个狗日的敢来铐!老娘屋头的老爷子一年多动不得,小孙子还在读小学二年级,你敢铐老娘,老娘就把一家人都送到你屋头去吃饭!要是那个狗日的害死了老娘家里的人,老娘做鬼都要来索命!日你先人哟,老娘就烧了个苞谷秆,没伤着任何人,就把老娘当犯人来整!老娘把你们啥子惹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