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对堂大哥说的那句话一直心存怀疑，尽管我十分了解他的为人。我们兄弟俩之间的关系，和整个家族其他的叔兄弟堂叔兄弟相比，也好很多。但我还是对那句话耿耿于怀，这倒不是我想多了，也不是我好奇，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他关于堂二叔A临终前会说出那句话。
　　
　　 二
　　 那天，我被七月的天气“蒸”服了。不服不行。在这样一个脊梁晒得爆皮的季节，天再热，我也要坚持在这滚烫的天气里，挥汗如雨地打火烧。否则孩子就没钱上学，老婆就没钱看病，房贷就没法还清。更让我揪心的是会没法让我的情人白萍开心。
　　 我的火烧铺是五年前开张的，在县城的西部，随着县城不断地向西扩张，说不定什么时候越盖越高的大楼就会从地里冒出来，我的火烧铺的地理位置越来越优越，大有要坐地而行到黄金地段的苗头。
　　 我已年过半百，二十岁进城，生意场里风风雨雨三十年，滚打摸爬，曾经有过辉煌，最后还是做得一塌糊涂。我在城里小打小闹地卖过菜，中不溜地倒卖过钢材，干得最大发的时候是从山西倒炭，倒卖钢材时确实挣了不少钱，几百万吧，还置办了五套房产。钢材生意不行了，后来又从山西倒炭，用火车的时候整列整列的，用汽车的时候一个车队一个车队的。那场面不是一般的壮观。后来胆子越来越大，抵押贷款总共几千万，打过去，人跑路了，从此我炭没法倒了就开始倒霉。资金被骗让我的事业一落千丈，一切只能从头开始。
　　 有一天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不知道该再从哪座东山再起，脑海里突然驶来了一条灵感的小船，我不知道船底上怎么就冒出来个卖武大郎烧饼的馊念头。尽管我不姓武，但我和武大郎很有一拼，一般高，只是绝对比不上武大郎长得磕碜，这让我很惭愧。我老婆也不姓潘，她既不懂风骚更不和潘金莲沾亲带故，只是觉得武大郎卖烧饼的故事值得挖掘开发，起个“武大郎烧饼”的名字，卖个烧饼很有创意，因此，我那间武大郎烧饼铺像头生孩顺产一样没费多大劲就胜利开张了。
　　 名人效应还真不是吹的，就是行。当然我的烧饼也的确做得好。我通过短暂的学习，加上不断地刻苦研发，我掌握了自已的一套烧饼秘方，这套创新秘方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我的老婆。吃过我烧饼的，都喜欢给我的烧饼点赞，不过瘾的还赞了又赞。并陶醉地用俗套的“酥啊香啊脆啊”来概括。其实那个好吃劲，妙不可言，唇齿留香的感觉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用语言文字来表达的。我心里有数。
　　 我的烧饼极有个性，每个烧饼出炉前我都会打上两个图案，一面是武松举拳打虎，另一面是风情万种的潘金莲。图案简单明了，富有情趣，且能增强食欲。我做的烧饼酥软软的，边是锃亮的黄，像火红的太阳镶嵌了一层金边。既好吃又好看，大人小孩都喜欢。我怕被人仿制，还专门注册了商标。卖烧饼虽然不能和我的事业风生水起的时候相提并论，看到来买烧饼的，队伍排得看不见尾巴，我仍能从自己过去的人模狗样到现在狼狈不堪的巨大落差中找到一丝残存的安慰。
　　 中午生意正忙的时候，手机响了。我把油乎乎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没看“来显”抓起来就接了，电话是老婆打的。老婆和我打电话都是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没有问候。自从生意场上失利以后，打电话先问候“你好”的习惯因为用不着，业已生疏。电话里老婆说，他奶奶来电话了，说，恁二叔快不行了，让咱去看看。我老婆说的“他奶奶”指的是我母亲，她之所以没称呼“咱娘”是以防把她自己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混为一谈。我母亲远在老家，父母都八十有余，我怕母亲话说不利索，表达不清楚。我问老婆，咱娘咋知道的？老婆改口说，咱娘说堂大嫂告诉她的。堂大嫂是堂大哥的女人。老婆又说，咱娘说堂大哥正忙着找人挖坟刨坑呢。
　　 堂二叔A身体不好已经多年，这个我倒知道。不死不活恹恹烂烂地。人说断气不知那一霎，尽管他也一直对我有看法，虽不像堂二婶那么严重。但看他看理所应当。老婆有病，我只有自己去，再忙也不行，我只好关门对顾客说“对不起”。
　　 堂二叔A住在县医院内科病房5楼19号床。电话里老婆没说，我估计我母亲连堂二叔A在哪家医院也不知道，自然就没法告诉她。但我还是通过堂二弟A，也就是堂大哥的亲弟弟找到了病房。
　　 一脚踏进病房，我看到堂二叔A正在侧着身子吸氧，眼睛鱼眼一样鼓鼓瞪着，肚子一涨一收，吐纳之间看上去就像老牛拉破车，明显动力不足。皮包骨头，胯骨瘦得就像隆起的一座穷山丘。我喊了一声叔，毫无反应，连叫，一样。堂二婶说已经不认人了。我踏进病房的时候堂二婶先是一怔，不愿搭理的眼神稍纵即逝，然后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把经过告诉堂二婶，堂二婶一边让她的儿子堂弟B给我找座，一边说，不知道我父母和我的电话，如果知道会一定打给我。堂弟B也说自己手机换卡不知道我的电话了，我说是呀是啊，毕竟10多年不联系了。说这话我的口吻里带着几分揶揄。我和堂二弟B在一个城市，其实我知道。堂二婶一直对我有成见，即使知道他们也绝对不会打给我，堂二婶一直在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
　　 堂二婶满脸褶皱，一头银发。又长期伺候病人，把自己也弄成了病人似的。堂弟B头发扎煞着，眉目间写满了疲惫。我对堂弟B说，晚上我过来伺候二叔，堂二婶接过话说，有你堂妹堂弟我们三个轮流就行了。
　　 第二天下午我早早就关了门来到医院，我希望堂二叔A能从昏迷中醒来，好让他与我话别，顺便把我和堂弟B的事，送上一个真诚的道歉，希望得到他的谅解。事实上仰躺着的堂二叔病情比昨天还厉害，头不时地往上一翘一翘地，即使吸着氧，出气多进气少。堂二叔和死神搏斗，毫无胜算，痛苦的表情让人看得心酸，能醒过来的前途实在黯淡。此刻我不知道堂二叔A是否正准备上路，我也不知道堂二叔A究竟是要去天堂还是下地狱。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阎王爷工作很忙，派来抓差的三个催命鬼已近在他的咫尺，其中一个正拿着生死簿和堂二叔A核实身份。
　　
　　 三
　　 堂二叔A咽气的时候我刚从医院回来后吃晚饭，饭还没吃完，堂弟B打来电话说他爹“木了”。昨天我们互留了电话。我知道堂弟说的“木了”，其实就是堂二叔A已经在我离开医院的半个小时内“走了”。
　　 堂二叔A走了，这对整个家族来说是件大事。家族里的大事，农村人叫“公事”。公事有红白之分，生孩子，有人结婚，叫红公事，喜事，死了人，叫白公事，丧事。家族里的人参加红白公事帮忙叫“凑前”。如果谁家有了公事，凑前的人多，这说明这家人家人缘好，为人处世的好。公事上人多了也“好看”。
　　 晚饭时我喝了点酒，多亏喝得不多。我现在已经混得无车可开，骑电动车坐公交去医院太远太慢。我只好截车打出租。在出租车上我给能联系到的在这座城市里的叔兄弟堂叔兄弟都打了一遍电话，告诉他们或者问知不知道堂二叔去世的消息。
　　 我赶到医院，殡葬公司的人已经给堂二叔穿好寿衣，堂二叔穿的是唐装，很板正。堂妹在一边哭啼，哭声压抑。堂弟含着泪忙着办理出院，我开始联系殡仪车。堂二叔A亲兄弟六个，堂弟B叔兄弟九个，直到堂二叔被拉走，除了堂弟B的几个同事，堂弟A堂弟C，其它人竟没有来凑前。这让我读不懂。
　　 因为要到派出所开证明，第二天才能火化，堂二叔A被推进冷藏室，我在两次架那副担架时手里的感觉，不像传说中的“死沉死沉”，我想起了过去小学课本上有一篇纪念张思德的文章，毛主席曾说有的人死的重于泰山，有的人死的轻于鸿毛。我感觉堂二叔A，死的不像重于泰山。
　　 夜里我睡不着，躺在床上瞎心思。堂二叔A去世，作为他的儿子堂弟B不可能不给他的叔叔大爷，叔兄弟打电话告知他父亲去世的消息，他的叔叔大爷叔兄弟一个也没凑前，这令人无法理解。堂二叔A是畜类先生，通俗的说法就是兽医，在老家那个小山村算是一门手艺，是有用处的人，有用处的人在农村总要被人高看一眼，三十多年前那个山村庄户人的收入，还指望养猪卖猪，或者从鸡腚眼子里抠钱。谁家不养三头两头的猪十只八只的鸡？谁又能保证自家的牲畜不长个病生个灾？别人家不用说鸡来了瘟疫，就是猪也会死的死扔的扔，但我们这个家族养的牲畜，从来没有白白扔掉，还不多亏了堂二叔A手法老道，拿捏得准，会防会治？堂二叔A为人不臭。难道时移世易？自己的亲兄弟也不凑前，这个问题让我很纠结。
　　 第二天下起了小雨，毛毛的，在短时间内还不足以湿透人的衣服。堂二叔A在被推进焚化炉前，他的亲兄弟侄子们，终于匆匆赶来。和堂二叔做最后的遗体告别，我奇怪的是看不出他们的悲伤。堂二叔的病是长得久了点，难道他们都认为二叔A的死对他是一种解脱？倒是堂妹抱着堂弟B的媳妇哭得悲痛欲绝。在堂二叔被焚化的时候，那几个堂叔堂弟向大家解释着昨晚没凑前的种种理由，然后跟我说话，尽管都很久没见，我用懒得理他们表示不满。我知道尽管即使过年过节连个电话也不打，但我还是通过别的渠道知道堂叔他们都来到城里跟着自己的孩子生活。体质个个壮得像驴一样毫无问题。
　　 一阵焦糊味刺人鼻腔，焚化炉里冒出一股黑烟，很淡，在雨蒙蒙的天空里向西随风弥散，我判断这应该就是堂二叔A，这时候，堂二叔A骨灰留在了人世，灵魂大概已经进入天堂了吧。
　　 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我老婆打来的。我刚想问什么事，老婆在电话里劈头盖脸问我，堂二叔A去世是你给堂弟C打的电话？我说是呀。老婆就在电话开骂：你吃饱了撑得？人家死了爹有他的儿通知别人，你装什么亲生的？堂二叔B不让他的的儿子堂弟C凑前。我一听是堂二叔B不让自己的儿子凑堂二叔A的前，我烦了，冲着老婆吼，电话我是打了，来不来随他，谁逼他来的？我老婆在电话继续骂我，你懂个屁！
　　 我真想回家削我老婆。其实我不敢。除了她娘家有七狼八虎，对家庭的贡献和在我落魄时的不离不弃赢得了我的尊重。
　　 堂二叔A的骨灰要回老家安葬，我想堂大哥A早已找人刨好坑挖好坟，我帮堂弟B租了面包车，白天我很少回老家了，我想回老家看着堂二叔A入土为安。这时堂五叔走过来安排，说堂弟B一个人回去就行了，老家有堂大哥A帮忙。大家都很忙的，多亏了是礼拜天。我想堂二叔A真会死，死在礼拜天，死在晚上八点，把他送到殡仪馆也没怎么耽误大家回家睡觉。堂五叔接着说，这种事越简单了越好。我不知道在堂五叔眼里哪种事越隆重了越好。堂五叔然后对堂大叔D也就是他的亲大哥说，我们都不用回去。堂五叔当兵出身，转业后分配到公安系统，一辈子老干警，现已退休。在我们家族算是个人物，说话自然有一定的份量，安排的又是他亲二哥的丧事。加上刚受了我了老婆的一顿气，我受了刺激，我老婆说的对，我装什么亲生的？
　　 堂五叔送我回家，车上坐着堂五婶，前排副驾坐着堂弟A，我和堂五婶坐后排，一路上堂五婶别着头看窗外，也不理我，很生分的样子。堂五婶根正苗红的城里女人，城里女人长得细法，堂五婶也不例外。堂五婶年轻时经常跟着堂五叔回老家，堂五叔找了个城里女人做媳妇，领回家肯定有显摆的的意思，见到漂亮的堂五婶长得俊，令人眼馋，自然多看了她几眼，我不知道今天她的不理不睬是否与那时候多看了她几眼有关。
　　 回到家里我老婆说，你怎么这么知不道好歹？随便给人家打电话？堂二叔B嫌你给他儿子打电话，他奶奶打电话来说找到他奶奶家里，都快把他奶奶气煞了。堂二叔A和堂二叔B家有矛盾，两家关系很僵，互不搭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给人家打了电话，你说人家凑前还是不凑前？他奶奶说堂二叔B早就放出风来不去上墓地看堂二叔A下葬。我说，随他，堂二叔B就没有死的那一天？我声音低下来后我说我是好心。家里有公事外人还得帮忙呢。我老婆说，好心就是驴肝肺。
　　 堂二叔A和堂二叔B两家有矛盾传说可以追溯到他们的孩童时代，两人同岁，两个老二从小就不对眼，都不是善茬，谁也不服输，在玩耍的时候玩着玩着就打起来，两个人打到大人拉架都拉不开，谁也不想吃亏。其实事连个屁都不是。记得二奶奶活着的时候曾经笑着骂着说过，这两个“婊子生的”打小就是不对眼。其实他俩哪里是婊子生的？其中一个就是二奶奶自己的儿子。较着劲一路打来几十年，两个人的关系一辈子就像屎大肠，疙疙瘩瘩。两人严重的一次打架是几十年前因为一块“界石”，界石是分地那年立在地里的一块大石板，山区农村的地很少有肥沃的，肥沃的地自然最高产，离村也近，播种收割方便，分地的时候为了公允，生产队解散时，把地归类，好地孬地人人有份，为了体现更加公允，那就是论命抓阄，偏偏两个老二抓到了一起。两家是地邻，起初的时候那块石板还是直立的，后来石板开始向一边倾斜。向东倾斜，西边的就多种一垄，向西边倾斜，东边就多种一垄，后来发展到那块石板被刨出来埋到对方的地里。那是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山村，民风淳朴，最后因两家大打出手惊动了派出所。处理的结果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