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新年远没有春节过得热闹，但也算是个节日。在范老头家，老爷子早有话说，逢年过节，让唯一的女儿珊珊回家来过。这次还特意提前打电话嘱咐，元旦那天，要早点回来，看老头的架势这是要有事跟女儿商量。
　　 这天天还没有亮，范老头就醒了，起床太早，再睡也睡不着。范老头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先伸出手摸索着从床头柜上拿起了手机，开机的那一刻，先用手捂住屏幕，省得亮光晃眼，接着才睁开了眼睛，把手机拿得稍远一点。本想着看看时间，又不自觉的点开了微信。虽然他手有些抖，用手机却是很熟练，微信里还没有新消息。
　　 也许是心里装着事吧，再睡也睡不着，脑袋里头就像跑火车，说不好是什么事扰着他的睡意。他翻了个身，头冲着里边。范老头小时候可是受过穷挨过饿，却从来没有缺过觉。就说年轻时上班那会儿吧，早上到点就得起来，哪有多睡会儿的功夫。现在可有时间了，想睡却又睡不着。
　　 这可是老了吗?这一惊问，他的脑海里立刻出现珊珊妈的身影，一想起她，就还是二十多岁他们初相识的样子，虽然她个头矮小，出奇好看的是那双眼睛。珊珊的眼睛就随她妈妈，只不过珊珊小时候看电视不注意保护，现在戴着多老厚的近视镜，戴的度数深时间又长，眼睛都走了样，又不及她妈的眼睛圆圆的有神。她妈的那双眼睛是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像两颗黑珍珠，足以抵消她个头上的不足。她皮肤又细腻白皙，他们是大学同学，在范老头最初的印象里，珊珊妈是扎着抵肩的麻花辫，在众多的同学当中，他一眼就能够找到她。
　　 大学期间他们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虽然没有谈情说爱，也对彼此有所了解。等他们毕业了，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按着范老头父母的打算，是娶本村的姑娘。可范老头毕竟是读过大学，有知识有见识，眼界自然不同于她的父母。那个时候，自由恋爱还是很少见。经过几个白天和夜晚深思熟虑、辗转难眠，终于鼓足勇气提起笔在信纸上表达他的爱意，那时候没有网络没有手机，在那个闭塞的小山村连个电话都没有。范老头硬是靠着书信为自己牵线搭桥，赢得珊珊妈的芳心。
　　 那个时候还没有人管他叫范老头，有叫他山宝的，那是他的父母和村里的长辈，都是看着他长大的；有叫他范恒春的，是他的同学和老师；有叫他小范的，是他的同事和领导。范恒春长得帅，人也实诚，那时候就有女人缘。
　　 刚结婚那阵，珊珊妈的工作在县城，他在乡下，生活过得很清苦，县城和乡下来回跑，珊珊妈却没有抱怨过。后来，范老头也调到县城里上班，起先两人是租房住，有了珊珊，生活虽清苦却有很多欢乐。
　　 后来单位里分房，总算有属于自己的家。范老头还记得，那时他家为数不多的家具里，有他们结婚时同学们送的挂镜，镜子的右下面，有两只色彩斑斓的鸟站在枝头。镜子两边还有一副对子，也是用镜框镶嵌在它的两边，内容是“大比大学争先进，互助互让好作风”。镜子上面的横批搬家时不小心弄打了，搬到新家，他就格外仔细着，摆在柜子的上面，镜子的上端还用钉子固定在墙上。
　　 他们的感情很好，从来没有红过脸。珊珊妈也很能干，上班工作是先进，在家也不闲着，有功夫织衣服钩桌罩，闭着眼睛也不会掉线。对范老头更是真好，给做的新衣服，范老头穿在身上，稍有一点皱褶，都要拆了重做。
　　 人太过要强也不是件好事，珊珊妈有什么事还都心里装着，范恒春又不是张量事的人，知道珊珊妈得病没怎么当回事，等做完手术已是癌症晚期。他虽早晚陪护住院，当时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困，一坐下来就掂打瞌睡，珊珊妈病在床上也没埋怨过他，唯一嘱咐他的就是带好年幼的珊珊。
　　 珊珊妈走后不到半年，范老头有了第二段婚姻，这回他没有太高的要求，什么志同道合呀，什么举案齐眉呀，都不在他的考虑之内。别人给介绍的对象条件有好有坏，好的吧，他怕娶过来对孩子不好，珊珊毕竟还小才六岁，还需要大人照顾；找个农村的条件虽然不好，看重的是善良，主要的是对孩子能好。后妈新来时，对范恒春没说什么，一把拉过胖嘟嘟的珊珊，左看右看这小孩子也蛮讨她喜欢，又是给梳头发，又是给扎小辫。看在眼里的范恒春这下心里是放心了。
　　 只是，这只是刚刚开始，范恒春没有想到的事还在后头。后来珊珊能扎起来的头发变成短发，上学了嘛，既能节约时间，自己又能梳理，这倒是小事。小孩子不懂事调皮，亲妈在气头上也会抻过来揍一顿，后妈也会按不下这口气，打是打得，梗就结下了，不是亲生的，隔着一层肚皮，后妈也是不好当。更主要的是，她跟范恒春就像是两个世界上的人，两个人不在一个频道上。要是发生摩擦，后妈也不是好惹的，你让我不好过，抓脸尅手一道道血印会让你范恒春更难看。
　　 难看在脸上，男人上班，隔三差五的脸上被挠了几道，时间长了，同事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夫妻不和又吵架了。男人能犯的错误，范恒春也难免，只是别人婚外恋有可能是彩旗飘飘红旗不倒，范恒春却是要换红旗。
　　 这时候珊珊已经大了，已经结婚有了孩子。对于爸爸的决定，珊珊事先一点都不知道，二十年前他是爸爸的拖油瓶，二十年后，她只弱弱的在电话里问爸爸，能不离婚吗？后妈也是不容易，这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二十年的生活使得范老头一脸的决然，住了将近三十年的房子宁可不要，也要追寻他的幸福，他断然不会再凑合着过下去，谁也不会成为他追寻幸福的绊脚石，即使以后混不好要饭吃，都不会再回来。
　　 过了半年，范老头憔悴了许多回到女儿家，他决意要忘掉找老伴的想法，这个世界上，女儿过得好就是他莫大的安慰，他要帮着女儿分担她的劳累。每天早上愿起来不愿起来，都要送外孙女去幼儿园，到放学点再接回来，然后帮女儿做饭。小孩子也不好带，范老头最看不惯的是大人惯着孩子，本来家庭条件就不好，把孩子宠得想要什么就给买。上幼儿园回来，不是要这个吃，就是要那个。今天买了，明天还要。不给买吧，孩子就又哭又闹，见什么要什么这不是把孩子惯坏了嘛。
　　 从幼儿园接回来，小外孙女又要往超市跑，范老头这回要横下心，要也不给买，孩子非得要教育，就是想要让孩子知道有些东西是来之不易，想要也不能得到。孩子一看不给买，马上又哭又闹。正巧女婿下班回家撞上了。孩子更加起劲的哭，女婿二话没说带着孩子进了超市。这样分明是在挑衅范老头权威，那样子就是告诉范老头，我没钱咋啦，没钱我也能给孩子买东西吃。
　　 范老头尴尬的站在那里，他想对他的女婿说，他的本意是想教育外孙女，绝不是想要心疼几个钱不给孩子买东西。女婿家庭条件不好，自从他们结婚，范老头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物质上是各种的帮。他看着女婿不满意的表情，他知道说什么也是无力。他事后又跟女儿说，女儿只是安慰他，却没有完全站在他的立场上。他突然意识到，他的付出只是杯水车薪，他住在女儿家完全是个错误，对待同一件事上，他们之间会有不同的意见，有意见就会产生分歧，有分歧就会有矛盾，矛盾久了就会产生隔阂。好在还没有影响父女的感情，范老头决意要搬出去住。
　　 范老头住的房子离女儿家也不远，平常珊珊有时间做些可口的饭菜也叫他过去吃。他呢，逢年过节会叫上姗姗一家到他这里聚聚，看着也是其乐融融。他也不用接送外孙女，余下很多时间。他不像大多数的老头老太太聚在一起，打打麻将，出外走走，这样的热闹他不爱好。唯一的是一个人过太寂寞，找个老伴陪在身边，生活上也好有个照顾。
　　 找个什么样的人呢？年岁相当的也都是半百的老太太，人老了，精神可别颓废，他不喜欢大妈似的那种坐着都腰板不直行动迟缓的老太太。范老头虽说是老了，但是精神不老，走起路来追风赶月似的，年轻人都走不过他。谁要是招呼一声范老头，他是打心里不高兴，就连珊珊也不敢这么当面叫他。
　　 如果天做的姻缘巧合，余生中有幸，遇到论模样身材都是老太太中的翘楚，能言善道又是个场面上的人，这下老头可真是要走桃花运。他会勤做家务，省得她沾染油惺；他会唯命是从，言语呵护；他会买来雪白的情侣衫，两人穿上，彰显老了还有浪漫情怀。只可惜再好的初衷，也还需要岁月的打磨；再浓烈的情感，也会趋于平淡。最初的热情倦怠了，两情相悦变成了两厢生厌，范老头的情感之路，可谓是坎坷不平，遇人无数，虽然没有落单，难有一个长久的。白日梦总有醒的时候，只落得一个人，守着一张空落落的大床。
　　 这时范老头翻了个身，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又好像做了梦，梦了什么又混混沌沌的记不清楚。又忽然觉得他这一生经历过的都是一场梦，梦过之后，留下他一个人，没有个人陪他唠唠体己的嗑，又没有个贴心的人照顾。
　　 外面天微微的放出光亮，他还躺在床上，没有急于起来的意思。范恒春又拿起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范老头爱上了手机，迷上了微信。一长串的朋友圈，都是女性的名字。再看相册，都是穿粉着绿大妈级别的人物。
　　  喜欢清静不擅长聊天的范老头，跟女性聊天可有一套招法：有一个自小失去妈的女儿，还有丧妻之痛。招法老套，用了多少年了，在微信聊天上，也没变化出新鲜花样。中招的有，五六十年代的大妈，都特有一副菩萨心肠，既可怜小的，又同情老的。更有离异丧夫的一个叫吴云的老太太，两个人在微信上一来二去就聊出了感情。
　　  “起来了吗？”范老头在这头问。
　　  那边过了一会才回答“忙做饭呢。一会儿儿子带那个小三过来吃早饭。我都不愿看她，娇滴滴的，整天粘着我儿子。想想我都不愿意给他们做饭，可惜了我原来的儿媳妇，模样俊俏，我做饭的时候，还会帮我一起做。”接着又说，“我说话儿子也不听，管也管不了，现在我也不愿管。”
　　 “现在的年轻人咱也管不了，给做什么好吃的？”
　　  那边似乎还在忙，老半天没见回答。范老头有手抖的毛病，打字多太费时间，就用语音留言：那你先忙吧，我一会出去。
　　  他起来简单收拾了屋子，便去厨房热了袋奶，然后打开燃气炉灶烧水。奶喝完，觉得这一身筋骨也都舒坦。外面的阳光已经亮起来，范老头穿好外衣，戴上皮帽，像往常那样，到楼下小区广场上去蹓跶。
　　  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范老头裹着一身寒气回来了，比每天回来得早。屋里的热气，使刚进屋的范老头老花眼镜蒙上了一层水雾，随手摘了帽子，这时候，镜片上隐隐约约的只露见两眼珠。又摘下眼镜，脱外衣。还没等转过身，珊珊便从厨房出来，心直口快的埋怨起父亲，没有把燃气关上。
　　   范老头一听，人也吃惊的愣在原地，眼睛盯着厨房，脑筋转了又转，他想起起来的时候是先热奶，然后烧水，没等水烧开，他就急着出去了，把烧水的事给忘记了。真是后悔不迭出去的时候怎么竟然忘关了。他马上到厨房走了一圈，一看烧的一壶水，只剩下一壶低，幸好女儿回来的及时，还好没出什么大事。
　　  从厨房出来的范老头问起了他的女婿和外孙女怎么没有来。珊珊说一个忙着上班，一个忙着学习，眼瞅着要考试了。范老头听着女婿有钱挣，自然也亏不了女儿；外孙女知道学习将来也会有出息。只有他女儿一个人过来，范老头放心了，觉得他这事这下好说了。
　　  然后，就把他要说的事说开了：他又找个老伴，在微信里认识的，说老伴还有点早，他们还没有见过面，家是海南的叫吴云。他们都想好了，冬天的时候，在海南住，天气热的时候再回这边。范老头已经买好了火车票，准备过几天就去。
　　  珊珊听他父亲说着，才知道老头这是先斩后奏啊，她琢磨不透爸爸的想法比年轻人还不靠谱，连面都没见，还是外地的，不知根知底就要到人那里去，万一是传销哪？到时想回来都难。
　　 范老头可不这么想，他活这么大岁数，还能受骗吗。
　　 人坐在沙发上，腰板溜直说得还很郑重：“你爸要是找个老伴，你也不用整天惦记我。”别看范老头说话少，关键的时候也会打亲情牌。珊珊听着也对，她又要上班，又要顾家，还要照顾父亲这头。上有老下有小，有时她是顾不过来，叫父亲跟他们一起过，范老头还不同意，嫌住着不方便。
　　  “爸要有人照顾着，也能多活两年。”
　　  范老头煽起情来，珊珊也架不住要流眼泪。妈死得早，世上最亲的人就是爸爸，想想这一辈子活着也不容易，她同意父亲可以再找，但别急着找外地的。这么大岁数去外地不知根知底，着实让人不放心。
　　  可是，范老头不是这么想的。现在不着急找，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都七十岁，能走能动，活到八十岁，还有十年。顶多十年啊，屈指可数，可以说是倒计时，未来的十年他要抓住幸福的尾巴高高兴兴的过，不会给女儿添乱。珊珊要是不同意，就会使他接下来的生活陷入昏暗之中，再也看不到光明。
　　 他把能想到的事情都想到了，还觉得这就很周全。他把房子留给女儿，老太太在那边也有自己的房子。天气冷的时候去那边，天热的时候再回到这边避暑。更重要的是，这时候是天气最冷的时候，范老头气管不好，遇到冷害感冒咳嗽起来睡觉都躺不住。海南完全不用担心这样，那里空气清新、温度适宜养人。
　　  范老头越说越精神气十足，窗外的阳光显得分外明媚，眼看着春天就要到来，虽然春天是在乍暖还寒中度过，但是却使人对生活充满希望和生机勃勃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