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人闲桂花落(散文)
桂花家的院落由前后两进、各四间的青砖瓦房组成。西院墙曾经刷过石灰,现在斑驳了,看上去如同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墙头上盖着青灰小瓦,就像乡下老头戴的瓜皮帽子;院墙与后屋直交成一个角落,只见一株树身爆满黄灿灿花蕊的金桂,好像雍容华贵的妇人端坐在那里,花香似酒,嗅得人如醉如痴;东边有一条屋廊,连接起前屋与后屋。屋廊外侧是一堵花墙,开着四只窗户,如同两双无精打采的眼睛。阳光穿过墙外的竹林,从屋廊窗口照进来,落在过道上,洒落一串碎影。整个天井就像是一张掉了牙的大嘴,口都不关风了,还要唠叨屋子主人的故事。
老妇人坐在屋廊内檐下的长凳上。长凳是固定的,由三根立柱间隔开来。她戴着老花镜,正襟危坐,双手捧着一本已经发了黄的书。看书看得累了,她就摘下眼镜,一手拿书,一手摸摸身边躺着的猫。这是一只灰黑色的竹节猫,肥胖的身躯昭示它只是主人的宠物,而非老鼠的天敌。这只猫躺在阳光下慵懒而惬意,任凭老人如何摸,它都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听到猫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还以为是一只标本呢。
老人的头发已经花白,秋风一吹,就像染过寒霜的茅草,瑟瑟抖动;有些风干但还算白皙的脸几乎成了一张四通八达的地图,每条纹路都沿着往事向前绵延;上唇微微翘起,静默中依稀还透出一丝往日的调皮;一双细长的手略显粗糙,但翻书的姿势还是优雅的。
大概因为坐得太久,老妇人换了一下坐姿,干脆倚着立柱,这样看书感觉要舒适些。就在她侧身的刹那,瞥见到对面那根立柱上隐约还残留一幅标语,只是原先的红纸已经泛白,黑色的字迹也模糊了,只勉强还辨认出“忠于”两个字。
“已经五十年了……”她喃喃自语道。
五十年前,桂花才十六岁,在小镇上读初三。眼看老师们被批斗的批斗、被遣返的被遣返,很多同学串联到了省城,有的还去了北京。学校虽然没有明说停课,但事实上已经三个多月没有人到校了。越来越多的学生涌向北京,大家都想瞻望领袖的丰采。没有经历过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壮观场面,无疑是那代人最大的憾事。桂花是地主的女儿,即使是小老婆生的,也还是不被那些“根正苗红”同学待见。要不是同班的徐玉同学护着,别说串联去京,针对她个人的批斗会恐怕已不止一次两次了。
徐玉的祖上是桂花家的佃户,就住在桂花家北面不远处临近运河的芦苇滩上。徐玉祖父平时靠打鱼为生,白天下河捕鱼,晚上上岸种田。他不但水性好,而且驾船技术也高。
有一年汛期,洪泽湖大堤突然崩塌,下游的里下河地区立时成了泽国。洪水就像一头发怒的雄狮,横冲直撞,徐玉家的茅草房瞬间就被冲走。庆幸的是,徐玉祖父把家人都装上了船,虽然一时还无法随心把控船舵,但家人生命无忧。
天黑不见五指,暴雨还是一如既往、不知疲倦、如注一般地倾泻下来。船舱里的水越积越多,徐玉祖父只得指挥家人向外舀水。一时间铁桶与瓷盆的撞击声、大人的号子声与孩子的哭闹声交汇在一起,似在向苍天呼救:“老天呀,睁开眼睛,救救我们这些苦命人吧!
突然,就听到一声呼喊:“救命啊,快来救命啊!”徐玉祖父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桂花的父亲在呼救。他立即让家人停止舀水,循着呼救声,艰难地把船靠在桂花父亲攀登的树下。桂花父亲见到救星了,立即从树上滑下来,“扑通”一声就落在舱了。
此时舱内积水已经到了船帮,再也禁不住桂花父亲落水的冲击。眼看船就要沉水了,徐玉祖父立即指挥大家舀水。一阵手忙脚乱后,总算排完了船舱里的积水,最后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个人——徐玉的四叔失踪了!
洪水退去,桂花的祖父领着儿子到徐玉家的船上,一把拉着徐玉祖父的手,一脸感激、语带自责说:“老弟啊,你把我儿子救了,让我家三代单传的香火得以延续,你自己却失去了一个儿子。”说完,他拿出三十五块大洋,算是补贴徐玉家修建房子用。
徐玉祖父死活不肯收这笔钱。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孩子是出于做人的本分,若是收了你家的钱,不就成了一桩用命换钱的交易了?那是作孽啊!”
最后,桂花祖父让儿子跪下来认徐玉祖父为干爹,从此这两家人表面上是东家与佃户的关系,实际上是亲戚。
桂花祖上三代单传,到了她这一代,总算有了两个男丁,男丁都出自大房。桂花大娘原来的相好是扬州城里的同学,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被招募进了国民政府的飞行大队,后来有消息说他在一次与日寇的空战中为国捐躯,她经不住母亲以死相劝,最后才嫁给桂花父亲。
抗战胜利后,桂花大娘得知相好的死讯是误传,顿时如五雷轰顶。其时他已是国军上校团长,一位赫赫有名的抗日英雄。美女应该配英雄,桂花父亲只得忍痛割爱,成全了本该属于这对男女的爱情。不久国军就节节败退,桂花娘最后一次回来还带了副官,他们身上都佩着手枪。在这种情形下,桂花父亲只得忍痛看着前妻把两个宝贝儿子带走。
桂花父亲后来娶了另外一位姑娘,当地私塾先生的女儿,后来就成了桂花的娘。桂花娘进门才十个月,就生下这么一个白嘟嘟、胖乎乎的丫头。后来不管夫妻俩再怎么努力,桂花娘的肚皮再也没有过动静。夫妻俩宝贝女儿,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虽然家庭成分高,但由于当地民风淳朴,从土改到初级合作社,再到高级合作社,一直到人民公社,从来没有人为难他们。
时光逶迤到了1967年,“文革”如同洪水一般漫过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地处苏北里下河偏僻的水乡也没能幸免。人们都把对领袖崇拜的热情烧得忘记了人间的是非。从此,桂花家就厄运连连。
第一个厄运起始于桂花隔壁人家翻建祖屋。按照乡村的潜规则,翻建房屋只能与原来的房子等高,如果要高于旧屋必须征得隔壁人家的同意。
有一天晚上一位在这家做瓦工的村民饭后转到桂花家来,告诉桂花父亲,隔壁人家不仅翻建房屋,还要“涨高”,可能会影响到桂花家的风水。贫穷落后地方的村民都很迷信,桂花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就去隔壁人家提醒。
按照村规民约,桂花父亲并不违规,但隔壁人家男人自以为根红苗正,根本就不把桂花父亲放在眼里,居然当着众人的面对桂花父亲讥讽道:“你这个地主,已经张狂了好几代,到了新社会还想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吗?先得问问我们贫下中农答应不答应!”桂花父亲起初还循循诱导他说:“大家都是乡邻,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这是来与你商量的。说得通,固然好,不行就按照你家的想法办。我有表达思想的自由,你又何必如此出口伤人?”那个男人觉得地主可欺,用一副趾高气昂的口气对桂花父亲说:“我们家造房子是托毛主席、共产党的福,现在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就是要气死你们这些剥削阶级!”
桂花父亲原本就是一位谦谦君子,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回到家里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最后也没能想开,下半夜便悬梁自尽了。
桂花与娘顿时失去了依靠,这时徐玉站了出来。
徐玉不仅平时给桂花家担水、劈柴,而且每到事关桂花家族荣誉的冲突就挺身而出,每每给桂花娘挣得不小的面子。
桂花称呼徐玉为哥。他们经常在一起劳动,连外出打猪草都形影不离。春天,他们一起到竹林里掏鸟窝,所得鸟蛋就给桂花娘将补身子;夏天,他们就在芦苇滩上并排坐在一起,看一轮明月从东方缓缓升起,周边的萤火虫盘旋在他们左右,似给他们无尽的祝福;秋天,芦花白如雪飘,徐玉就去苇丛砍一根芦苇,除去萚叶在芦杆上挖几只小孔便成了一支芦笛,卖力地对着桂花吹奏,惹得桂花不由自主跟着轻唱;冬天,桂花就邀请徐玉到家里,在一只阴燃着牛粪的取暖炉子上炕蚕豆,一直吃到两张嘴粘上黑灰,就像一对小鬼。双方大人都以为他们会成为幸福的一对。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有一天徐玉代母亲到田里出工,见隔壁人家的儿子又出头欺负桂花娘,便一时不忿,找这家伙理论。这小子这天实在背运,与徐玉推搡一阵便突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最后倒地不起。桂花以为出了人命,喊着徐玉快跑。她一边跟在徐玉后面跑,一边哭着说:“徐玉哥,你放心去。等你逃过这一劫再回来,妹子一定嫁给你。你若不回,我就一直等你!”
谁知道桂花竟一语成谶,徐玉从此再没回来,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桂花在家一直苦等,从学大寨到包产到户,再到村上建成了现代农业园,生活越来越好,但徐玉还是没有消息。桂花从一个水葱似的姑娘,慢慢地风干了容颜,直到年近古稀还没有嫁人。一晃五十年过去了。
后来,村上的土地全部流转给了当地一家农业明星企业。年轻后生都外出打工了,他们赚了钱就把父母、老婆、孩子一起接过去。他们在城里安家,日子过得虽然忙碌,但比乡村更富有,老家的房子都废弃了。再后来整个村庄就剩下桂花一个人,只有那只竹节猫陪伴她,她只能靠与徐玉在一起的快乐往事滋润生命。
又是一个秋天,院子里的桂花散发一缕芳香,随风飘散到老屋的每个角落。老屋粘上桂花的香味,一时也显露出生机。桂花每天空闲,便不时在桂树下把落在地上的花蕊一点一点地捡起。她要制作成桂花糕供奉在菩萨像前,保佑徐玉哥平安、幸福。
写小说,我完全是外行,在江山也只发过一篇《小强》姑且算是小说的文字。我以为,作者与作家的距离在于后者以小说见长,前者即使散文写得再好,也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作家。比如余秋雨先生,虽然他的散文在当代影响很大,但也只是一位文化学者,而非真正的作家。这就有点像高中生,数理学得好,化学、生物一般也能学得好,作家小说写得好,散文自然不在话下。读贾平凹先生的散文,与读秋雨先生的散文感觉完全不一样。贾先生的散文有人物、有场景,有情节,通过一个很小的故事写出对生活的大感受,写出对人生,对社会,对生命的真感知;余先生往往透过一种现象揭示事物的本质,展示的是文化睿智。
作家是这个世界上最环保的一种职业,他们不消耗什么自然资源,不排放任何污水和废气,不使用一套仪器设备,当然也不需要别人鞍前马后地服务,便能创造出被称为“文学作品”的产品。作家的职业完全靠自己,不受人约束。别人不能剥夺他的从业资格,不能强迫他违心地施展才华,不能阻止他按自己的选择发挥天赋。他们的思想在精神的旷野里自由驰骋。没有锁链能束缚他们,任何贫困阻挡不了他们,任何关税限制不住他们。
毋庸置疑,在文字与文学之间存在一段很长的距离,前者是作者的劳动结晶,后者是作家的作品,但都需要他们用睿智去观察,用才情去行走。作为普通文字爱好者,我们很难都成为作家,但我们可以通过记事、感悟、抒情等方式,在组织文字的过程中获得乐趣。我们不需要购置卡拉OK设备便能表达心声,不需要单反相机就可以呈现多姿多彩的生活,也不需要去桑拿房便可以清除思想的污垢。没有人可以剥夺我们思想的自由,没有人能剥夺我们品味快乐的机会,没有人可以限制我们抒发内心的真情实感。一张纸,一支笔;一面显示屏,一只键盘,只要能组织文字就可以表达我们的所思所想,就可以描绘我们眼中的客观世界。无论是文学巨匠,正在鸿篇巨制,还是初中女生,正在书写日记,他们都是自己文字王国的主人。
快乐来自文字,文字完全出于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