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中医学校的逼仄不是你能想象的。初去时，我们胸中膨胀的虚荣一下就阳痿了。即使你来自最边穷山区，一看到S中医学校，你也会大吃一惊，在这么繁华的城市，怎会有那样逼仄的学校？那时候我没有见过上海的弄堂，但凭我有限的阅读，这学校楼前的空旷地，几乎只是一条弄堂宽。所以，说是学校，规模小得可怜，小到只有一栋四层的楼房。楼房内走廊，每一层南面是一间教室，其它划成十多间两两相对的豆腐块，一楼老师们办公，二楼以上依次做男女学生寝室。幸运的是学生不多，每一个年级只招收一个班。我们是学校恢复考试后招收的第一届初中生，在我们之前，招的都是高中考出来的。我们去时，上面有两个班级，有一届已经在学校边的医院实习，实际上课只是两个班，但早操和午间操，楼前的空地还是站不了，只好把我们放到一墙之隔医院的后院囫囵一下，共同享受超音喇叭中广播体操优美的口令声。
　　 医院坐西朝东，学校在医院西北角，全称是“S中医院附属中医学校”。似乎所有人都不喜欢附属二字，说和写，往往将“中医院附属”几个字就势省略掉，写起来节约纸墨，读起来朗朗上口，说出来少些别扭。多年以来，别人问我哪里毕业的，我一直都是这样讲的，从来不说附属云云。但我的虚荣，比起那些后来参加某某中医学院函授后，从此把自己说成中医学院毕业的校友多少要顺溜些。学校除了一栋四层楼的房子外，还有几间做食堂的平房，面积不过百，此外，在院子大门边有一间耳房，住着一位老人，是学校请的守门人。
　　 老人姓金。老师叫他金师傅，我们学生叫他金伯。几乎每一个学生都是这样喊。金伯年龄应该在六十多，个儿高挑，清瘦，戴一副金丝眼睛，不知是老视还是近视。金伯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一脸地笑，话是温润的普通话，没有一点S市的口音。他的字写得特别好，横平竖直，间架拉得匀称，看起来舒服，比好多老师板书漂亮。门房对面一楼墙边悬有一块小黑板，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学生的信件、包裹、汇条，金伯分栏写在黑板上。他把这些信件、汇款条总是分门别类收拾得清清楚楚，待发的信件也码得整整齐齐。
　　 金伯给我最深的印象是走路轻悄，仿佛怕踩死蚂蚁，说话声音也低，常年穿一件天蓝色中山装，整洁清爽，鼻梁上一副眼镜，像退休老教师或商店里管账的会计，看上去文质彬彬和特别有学问。那时，学校的守门人只有他一人，他似乎天天都在学校，门房就是他的家。天没亮学生起来要开大门，天很晚学生回寝室关了门又要开门，一年四季如此反复，寒冬也不例外。每天很晚睡，很早起。学生说话不知高低、做事不知轻重的大有人在，他总是一脸地笑，声音清清冽冽，和进出人打着招呼。他的身上洋溢着祖父般的温暖。
　　 时间长了听人说，金伯是上海人，从前不知什么原因从繁华的大上海逆流跑到了S市，似乎没有工作单位。他的姑娘后来就在S市落根了，嫁的人不错，他跟着姑娘，所以找了份差事，作为生计，也消磨时光。像他这么有气质有修养的人，我疑心他的人生一定有很多跌宕的故事，时光之于他身上不会太平。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上海人，其时正风行《上海滩》，年轻的许文强穿着风衣、叼着香烟走在霞飞路上，我常常把金伯和影片中的周润发比，想到金伯年轻时也许就是这样叼一根香烟，穿着风衣，样子好酷。我并非要去窥伺他的人生，但凭感觉他一定经历了什么。好像有同学说，与时代的大事件关联，他采取了逃避的策略，保护了自己，不知确否？无论怎么说，他对学生的好是肯定的。
　　 中途有一个学期不知什么原因，他离开过学校，换了一位如我父亲一样的农村人，尽管淳朴但不礼落，与学生关系似乎也处理不好。那时候常念叨起金伯，后来他还真的来了。其时学校的规模也扩大了些，拆迁了部分民居，门房也移了位置，但守门还是他一个人，依然清瘦，鬓发留行子般夹杂着的白，金丝眼镜，一脸地笑，还是像祖父般的温暖。等到我们离开时，他还在那里，人也苍老了一些，背开始佝了，没有从前魁梧。我相信老了的许文祥也不过是这样子。时光的刀子，对任何人都未曾留情过。
　　 多年以后，由于撤并，逼仄的S中医学校变换新名另立门楼了。那栋四层楼散去曾经的温暖，孤零零经年立在风雨中。世间人去楼空的故事再次上演。金伯如果健在可能九秩或望百，祝愿老人还健康活着。
　　 现在想来，学校大点小点其实无所谓，关键是要学习生活的氛围好。逼仄的S中医学校那时在心中像一座破窑。破窑也能出好瓦。我虽然不算好瓦，但好多同学是。
　　 突然好想看当年明月。
　　
　　 （作于2017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