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使在三十多年前，在婚姻这道门槛上，沈怡和乔榛也绝对算不得门当户对。
　　 沈怡出生于一个教师之家，用旧时的说法该是书香门第。她的样貌虽然谈不上闭月羞花，却也长得娇小玲珑、人见人爱。那一年，大学毕业的她只身来到海城，分在了乔榛所在的纺织厂里担当技术员工作。可以说，她的到来，搅乱了厂子里的一泓春水。小伙子们暗地里叫她黑玫瑰，他们想方设法地接近她，讨好她，为的，当然是有朝一日娶得她这个娇娃归。
　　 一群小伙子里，唯有乔榛，对沈怡是万般矛盾的暗恋着又自卑着的。那一种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滋味真正是欲说还休。是的，他知道自己与沈怡天大的距离：他文化不高，初中毕业，进厂的理由是顶替父亲接班；他其貌不扬，身高不满一米七，而且浑身上下还带着一种不言自明的沧桑，那一张脸更是像极了番薯；他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他从事的是厂子里最最底层的木工活，说白了就是敲敲打打、修修补补，这自然上不得台面，也压不住秤砣。但最终，他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沈怡。
　　 他和她的爱情之路是充满了坎坷曲折的，他追得千辛万苦，她被爱得纠结彷徨。好在三年后，沈怡真的嫁给了他。当然，为此，沈怡远在外地的父母姐弟是反对了好多年的。
　　 新婚之夜，沈怡红着脸对他说，但愿我没有看错你。嫁给你，我几乎得罪了整个世界，我得罪了父母家人，也得罪了朋友。我是用你对我的这片情赌了明天。
　　 听了沈怡的话，乔榛启动了厚厚的唇瓣答，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新婚的最初是甜蜜温馨的，两个人除了上班就窝在那个八平米的家里经营甜蜜，每逢周末他们也踏青采风，在阡陌、杨柳下静静地携手相依，看云卷云舒，看日出日落，那是她和他爱的春天。在这个春天里，花开花香，春意荡漾。在这个春天里，她是他婀娜多姿的公主，他是她枝繁叶茂的大树。
　　 甜蜜蜜的新婚让沈怡的梦想开了花，她以为这婚姻就是一条充满了希望的康庄大道，是一条满载了梦幻的诺亚方舟。可令她始料未及的是通向婚姻的路并不是一路花团锦簇万紫千红的。说到底婚姻的船不是诺亚方舟，更多时候它承载的并不是风花雪月，更不是浪漫旖旎。它除了紫火蓝烟还有更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琐碎和平凡。
　　 在经历了最初的恩爱缠绵后，她和他的婚姻很快的变得寡淡无趣起来，换句话说，她和他爱的春天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婚后第三年开始，她和他就常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赌气、争吵。虽然每次吵过也会云开雾散，但那一种无法言说的心塞还是慢慢融化了她曾经的柔情蜜意。加上那时，国企改革已经如雨后的春笋般抽枝发芽，沈怡和乔榛的纺织老厂很快面临了分崩离析。
　　 生活，在她和他的面前出了一道难题。厂子倒闭后，沈怡一鼓作气考上了注册会计师，进了外企从事财务会计的工作，而乔榛则毫无悬念地下了岗。
　　 下了岗的乔榛一开始也确实倒腾了一番，他在沈怡的支持下开过馄饨铺、饺子铺，开过童车店等等，也许是他天生缺乏生意人的头脑，也许是他的性格使然，几年下来，忙碌了，也操心劳累了，生意却没有做成，沈怡在外企打工赚来的钱，正好填了他生意亏损的窟窿。基于此，沈怡提出还是不干了吧。
　　 不干了之后，乔榛彻底回归了家庭，加上这个时候沈怡恰好产后重新上班，于是他就负责在家带孩子料理家务。
　　 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乔榛与这个社会分开得越来越久，两个人的落差好像越来越大了，原先还喜欢回家后说些单位里事情的沈怡不再说啥也不知道说啥了，而乔榛更是变成了一截不说话的木头。两个人的交流越来越少了，除了逼不得已，她和他已经懒得说话。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仿佛成了两条冷冻后的鱼。
　　 好在即使这样，生活还在继续，这期间，沈怡像一个男人一样撑起了家的天，她打工赚钱养家，乔榛住家带孩子并负责买汏烧，确切地说这是一个颠倒的乾坤，却也不失一个家的另类模式。
　　
　　 二
　　 恍恍惚惚中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十多年。期间，为了工作，也为了生活，沈怡和乔榛有过数不清的争吵龃龉乃至冷战，令沈怡气结的是，乔榛每每以不理不睬的冷暴力克制了她的理直气壮。为此沈怡有无数的憋屈、更有无数的苦恼，她甚至无数次想到过离婚。但，每每想起却又一次次止步在犹豫的边缘。是啊，这婚姻，这钱钟书笔下的《围城》，一旦进入，哪能说离就能离得了的？婚姻的里边所牵系的是千丝万缕的斩不断理还乱啊！人都说成家容易分手难。对于沈怡来说，这个家就是一条船，这条船上的每一颗钉子、每一块板材都凝聚着她的辛苦，哪能说散就能散得了的？再说孩子还那么小，那是她年届四十才生下的心肝宝贝，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是她血脉的延伸。
　　 百转千回的苦恼中，沈怡也曾经试探性地问过年幼的儿子，假如爸妈离婚的话，你跟谁过？
　　 儿子听了她的话哭了。儿子拉着她的手说，妈妈，我知道我们这个家都是在靠妈妈养着，妈妈你辛苦了。以后，我长大了会好好对你的。妈妈，我求你了，不要和爸爸离婚好吗？爸爸是个好人。他，他只是不会赚钱。我要爸妈和我三个人的家。
　　 那一天，听了儿子的话她彻底无语了。
　　 儿子是个懂事的孩子，十岁的孩子了，他还一直穿着她编织的毛衣，穿着别人家给的旧衣服，人家同样大的孩子都整天嚷嚷着要吃披萨，吃肯德基，吃奶茶，有几次，她和乔榛特别给了儿子钱，让儿子喜欢吃啥就买，最终，儿子却还是捏着钱回了家。记得有一次春游，她给了儿子五十元钱，最终，回家的儿子却把钱给了她说，我们家里就妈妈一个人赚钱，好难的，我不想浪费钱。掏心窝子说，她真的不想这么懂事的儿子以后在一个残缺的家庭成长。
　　 还有他，虽然说，这么多年走过去后，他常常令她气结，也令她失望，很多的情也在这样那样的气恼中变淡，但真正想到分手，冷眼看着他鬓角眼角那一道道的沟沟坎坎，还有那一根根的白发，看着家中那一尘不染的一切，她还是于心不忍。
　　 最终，沈怡劝自己说，人生说到底也许就是用无数的无奈编织的一个网，既然是网，跳也无益，逃也无用，那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这一撞，磕磕绊绊的又是几年过去了。几年里，为了家，虽然沈怡已经跨过五十岁的门槛，却还在家外的世界里努力打拼，她不敢懈怠，不敢放松，有时候即使身体不好，她也硬撑着去上班，因为，她知道，这个家，得靠她。而他，随着年龄的渐渐上升，随着居家日子的日渐延伸，却已经彻底丢弃了与这个世界亲密接触的意念。
　　 沈怡还在打拼的世界里熬练，多年的熬练，使得她好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
　　 那一天，单位组织了体检，结果出来以后，沈怡似乎才恍悟自己，除了是一个单位的财务会计，是一个家的顶梁柱外，她还是一个并不健康的女人！
　　 望着体检报告上那一长串的异常，沈怡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这一天，拿着体检报告回家的她灰心丧气地对乔榛说，以后，这个家，也许她再也不能撑了。她的话音未落，戴着围兜的他抢过了她手中的报告。
　　 他生怕看错，戴上了花镜，他的眼睛在细细地看着报告，一页又一页。许久，他对她说，不会有事的，我相信自己的感觉。过了明天的周末，后天，最迟后天，我们就去海城最大最好的医院去检查，我相信你不会有事。相信我，你只是辛苦了。这么多年，是我，害苦了你。说完，乔榛的眼睛潮润起来，随后，他搂过了沈怡的身子，双手在她的背部轻拍着说，没事的，真的不会有事。你累了，先去休息一下，我把饭菜再热一下，我们吃饭。
　　 第二天是周末，前所未有的，乔榛瞒着沈怡让儿子停了辅导班的课，他带着她和儿子去了附近的一个酒店，路上，他对沈怡说，这么多年来，我都忘了酒店里菜的味道，今天，我们全家浪费一次可好？
　　 到了酒店，他点了沈怡喜欢吃的香菇煲鸡汤，水煮虾，点了她喜欢吃的番茄炒蛋和面拖蟹，还点了蘑菇豆腐。席间他在她的耳边说，我们难得潇洒一回的，你我一定要放松压力好好吃饭哦。
　　 这一顿饭，除了儿子吃得香甜外，对于心事浩茫的乔榛来说，真是吃得味同嚼蜡。他原想给沈怡换个环境，让她和自己暂时忘却心理压力的。可当他抬眼看到沈怡茫然而憔悴的面容时，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愧悔。
　　 而对于沈怡来说，这顿饭自然吃得五味陈杂又感慨万千。饭后，乔榛坐在沈怡的边上又对儿子说，儿子，过来，我们靠近妈妈，这两天，你妈妈身体不大好，心情有点糟，我希望你能讲个故事让你妈笑起来。
　　 这一天，儿子果然没有令他失望，儿子不但说了笑话，还唱了歌，直到她破涕为笑。
　　
　　 三
　　 其实，自从沈怡拿着那张体检报告回家的那一刻起，乔榛的心就一直是悬浮着的，这一夜，他辗转反侧，他不敢想象她的倒下，更不敢想象没有她的世界会是怎样一个充满了黑暗恐怖的情景！一直以来，沈怡在他的心里就是一个女神，他敬她，爱她，甚至钦佩她。虽然说这么多年来，她和他有过无数的争吵，每一次的最终，他总是以长久的沉默冷淡来回对她的恼怒，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心里是一直仰视着沈怡的。
　　 是的，因为仰视，乔榛曾经勇敢坚定地追求了他的爱，他曾经想过要倾尽心力为这份爱守望到底。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最终，他却因为仰视而缺失了自尊，缺失了自我，缺失了在这个世界打拼的意志，于是，他慢慢地只好以封闭自己来寻得一份自安。在他看来，他自己就是一只蚕蛹，而家就是包裹他的蚕茧。当然，看到沈怡的辛苦劳累，他也曾经有过无数次的愧悔，每每愧到无地自容时他就在家里寻找抵消惭愧的出处。
　　 无可否认，乔榛的灵魂是干净的，他勤俭守家，也无不良嗜好，他是一直活在良心里的。这么多年来，他尽心尽力地带儿子，从小到大，儿子一直跟着他睡觉。从穿衣喂饭开始直到长成和他一样高的儿子。当然，这里边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儿子的爱，也包含了一份他对沈怡的歉疚。他抱着儿子去幼儿园，他送儿子上学，他陪着儿子做作业，他去开家长会，回家后的他絮絮叨叨地又是充满了自豪地告诉沈怡关于儿子在学校里的种种表现。话里话外，他有一种急切表述的意思，可又不好意思直说——这儿子的成长里浸透的是他的含辛茹苦呢。
　　 除了张罗好儿子外，他洗衣做饭，他铺床叠被。为了减少家里的开支，家里的一应装修，从材料的选取到最终装修完结，他一个人包揽了水电泥木工的活计。他从旧货市场上淘来了木料，翻旧如新铺设了家里的地板，打了家具……他用不多的钱把买来的二手房打扮得温馨也漂亮。为此，她也曾经当面赞赏过他的心灵手巧，她说，你这只闷葫芦呀，这么巧的手为什么就不能走出家门寻求一份自信呢？
　　 说到自信，乔榛曾经有过。他也曾凭着自信操练过，可是最终，这份自信却消失在了这个世界里，你说，他还敢拿这可怜的自信再去冒险么？
　　 天亮了。一夜无眠的乔榛悄悄起了床，他轻手轻脚去了厨房，做好了早饭，随后叫醒了儿子，又来到了她的房间。
　　 他和沈怡已经分床而睡多年了，这几年沈怡一直失眠，他没有认真想过原因。而他恰好带儿子睡，这样倒也正好。
　　 走进沈怡的卧室，他看到她已经坐在了床上，沈怡的头无力地靠着床背，她的眼睛微翕着。这一夜，乔榛知道本来就失眠的沈怡肯定也是一夜无眠。他堆起笑意对她说，我昨晚已经和姐姐他们说好了，他们已经约好了专家，等儿子上学了我们就走。我还是那句话，肯定没事。检查一下只是为了买一个放心。
　　 医院的一番检查终于有了结果，肺部只是炎性结节，那些异常的化验指标只是虚惊一场。乔榛终于放心了。回家的路上，他对沈怡说，要不，我出去找份活做做，你太累了，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吧。
　　 听了他的话，沈怡摇摇头笑了。之后她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习惯了。只要身体没事，我们还是延续原先的模式吧。再说老人们的年纪已经大了，爸爸的眼睛看不清了，妈妈又痴呆症，你姐姐要忙她的外孙，你是家里的长子，老二刚刚开了刀，不久又得化疗，老三的老婆又那样……
　　 那一刻，沈怡的话让乔榛有了流泪的冲动，他说，谢谢你，沈怡。真的，你是一个好女人。一直是。
　　
　　 四
　　 沈怡最终还是病倒了。就在那次检查后大概一年，长久的失眠和操劳导致了她身体素质的严重衰退，她的肝功能异常了，她长久的口渴、经久不愈的口腔溃疡、呕吐，低血钾，加上腹胀、腹痛、便秘等等，所有的不舒服都汇聚在了她瘦弱的身子上，她成了一棵风雨飘摇的芦苇。
　　 化验、b超、肠镜、ct，住院、补液、专家会诊、联合治疗，漫长的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十个月过去了，沈怡的身体却还是不见明显起色。她的体重从原先的九十多斤瘦得只剩下了七十多斤，她的喉咙喑哑，她的脚步变得蹒跚，床，成了她离不开的依靠，她，用她自己的话说，成了一个没用的废人。单位是去不了了，工作只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