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过了夏天，写什么蛙呀！离开乡下多年，还听到过蛙鸣么？城市的喧闹，比蛙鸣更聒噪吧？我说，你错了，城市的喧闹，那是真喧闹，跟蛙鸣能比么？蛙鸣的聒噪，那是恬静的清宁。
　　 不信，我带你去乡下看看。
　　 有山必有水，有水必有人家。山里人依山而建，傍水而居，自古皆然。
　　 单说我们村，村前一口井，井下一条沟，沟旁一口池塘。池塘或沟的水，都源自于井。有时候把沟一堵，水就灌进池塘。池塘的水一满，便撤了沟里的坝，水就顺沟往下流。流经村前延展的田野。池塘储存的水，一般不用来灌溉，只用来护着村子。只有那“护”的含义，明里人都知道，那是用来应急时防个火的。
　　 村四面是山，山下是田野。村庄座落在半山腰上，田野更在村庄下面。依山傍水，俺先祖们一直都这么智慧。
　　 你要是想来，一定得在夏天。夏天里热闹，有蝉噪和蛙鸣。当然，你没有听错，我说的是热闹，并不是喧闹。
　　 蝉噪就不说了，单说个蛙鸣吧。
　　 早晨起来，当你惺忪着、还没睁开眼，你就会从晨雾中，从山的清幽里，听到“咕嘟咕嘟”的蛙鸣声。那是聒噪了一夜的蛙们，还没觉察到天亮，来不及收敛了它们的嗓门。
　　 你以为那声音来自很远，其实就来自村前的池塘。那蛙鸣从池塘里吐出来。一声高一声低，雄浑而阔沉，持续而略顿。至于远处的、时断时续的鸣噪，那只是和声。
　　 那蛙鸣不扰人，也不让人觉得叨咕。倒给早晨的平静里，平添了一层空旷与清新。
　　 不过，到了白天，你就听不到这“喧闹”了。白天里天热，蛙们也犯困。尤其中午，池塘的水温升高，蛙们便跃出池塘，跳上塘坝，睁只眼闭只眼地躲进草丛里。也有蹲在荷叶上，犯个困打个盹的，不小心栽倒水塘里，便闷不作声地扎个猛子，然后浮上来，悄没声地蹦上岸，警觉地瞅着过往的行人。要是发觉了谁有恶意，它们便“嘣”一声再跳进水塘里，让你失落、失望、又失意地望着水面的涟漪怅惘。
　　 当然，当夜幕落下，那蛙鸣声便又恢复了。也许是觉得没人打扰，也许是不再怕被人发现，它们便叫得更欢。那一声一声，像呼唤，又像提醒。从远山、从田野、从山沟和水塘，清幽的传过来，让人更觉得恬静与安宁。正应了南朝诗人王籍的那两句诗：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蛙们挺傻。
　　 孩时贪玩，看世界啥都新鲜。夏天里，天气热得让人不敢出门。尤其中午，大人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我们小孩们，却顶着中午的烈日去田间钓蛙。
　　 因为只有这个时候，蛙才受不了稻田的水烫，都会蹦到田埂上纳凉。也只有这个时候，蛙们才会因气温的升高而变得慵懒，不再活跃的去捕食稻叶上的虫子。于是，这便是我们诱钓它们的好机会。
　　 我们常常随便找一根木棍或竹竿，然后在一头拴上线，线的另一头绑一只小蛙或蝗虫（也就是蚂蚱，我们那地方叫“蚱鸡”）。想想我先民们还真是智慧，对各类生物的习性还摸得特透。钓鱼时我们知道用蚯蚓，而钓蛙时我们就选择了蚂蚱。这都是根据它们各自不同的习性而选择的不同的诱饵。但有一点它们却都相同，它们都嗜食比它们弱小的同类。于是我们便常常利用它们弱小的同类作诱饵。比方说，钓鱼时我们有时候也会用小鱼，钓蛙时我们有时候也会用小蛙。想想有时候也真是残忍。但我却常常弄不明白，分不清是我们残忍还是生物们自己残忍。
　　 其实我一直觉得，蛙比鱼傻。钓鱼时我们都会在渔线上挂上鱼钩，然后在鱼钩上挂上饵。即便这样，鱼还是往往会吞了饵食，然后从鱼钩上逃脱。可蛙就不同。钓蛙时我们根本用不着钩，我们只须在线的一端绑上饵，然后用一根木棍拽着线，伸到稻田里上上下下的拽，它就会以为是虫子在跳动。它就会蹿起来咬线上的饵，咬住了就不放，再怎么拽它也不松口。于是我们便不急不慌地抓住它。所以我一直觉得，蛙比不得鱼灵活。
　　 当然，这些都是孩时的想法。谁知道那时候的想法是否成熟。
　　 不过，在我孩时的记忆里，倒是没少亲近过蛙的。我们钓过蛙，也捕过蛙；吃过蛙，也玩过蛙。有时候，我们把蛙养在缸里，时不时逗它蹦跶几下。也有时候我们会剖了它，把它的皮剥下来，绷在竹筒上，敲出脆弱的鼓点来。
　　 我们常常会从水面上，用手捞起浮在水面的蛙卵，然后看着它慢慢从手心滑落下去。有时候透过透明的卵壁，我们会看到卵里面渐渐成形的蝌蚪。也有时候，我们会捧起水里游动的蝌蚪，看它慢慢长出四条腿来，却仍然还保留着尾巴。
　　 孩时候也跟着父母下地。有时候天黑回来的晚，走在月色下的田埂上，我们每走出几步，就能听到前面“咕咚”一声，有青蛙从田埂跳到水田里。
　　 据说，青蛙是夜盲，夜晚看不清任何东西，全靠听觉辨别周围的动静。于是那些年，当吃蛙的人越来越多，蛙的身价暴涨，夜里捕蛙便一时盛行。
　　 庄稼人天晚回家，又趁天黑出去，肩上挂个背篓，一手攥着网兜，一手握着手电，搜索在每一条田埂上。据说，晚上的蛙蹲在田埂上，只要你用手电照着它，它便一动不动，任由你用网兜捕了它。
　　 蛙的种类很多。但究竟多至多少，我从未考究过。只小时候从一些科教片上得知，蛙是田间的卫士，常常捕食田间的害虫。
　　 这些年，离乡下越来越远，离城市越来越近；离蛙鸣越来越远，离城市的喧闹越来越近。尽管那悦耳的蛙鸣声，从未曾被我淡忘过，但也确实再未曾让我听到过。
　　 一次走过市场，看到有人在市场售卖“田鸡”（蛙的一种）。他随手从铁笼子里抓出一只，然后用刀在蛙肚皮上一划，一张蛙皮便撕了下来。这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剥了蛙皮绷竹鼓。但他那动作，比我小时候那动作熟练多了。我于是又仿佛听到了乡下的蛙鸣，从田间、从池塘、从山沟、从溪旁，一声一声传过来。
　　 我把我这感觉跟朋友说了。朋友听了却对我说：“你那蛙鸣声是凄厉的，是哀婉，是倾诉，是一声一声的呼喊。”我听了就看着朋友，轻描淡写地说：“你这想象力，比我的想象力丰富多了。”朋友看着我，没有回答。
　　 我们彼此相对无言。我们仿佛又听到了蛙鸣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