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科住院部十三号病床上，睡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头发斑白的老大娘。她两手紧抱住湿淋淋的挂包，输液袋子里的药水一滴滴输进她的血管里。
　　 “肖敏，去吃饭，我来照看。”说话的是一位长得白白净净，小巧玲珑，眸子好似涓涓泉水，嘴皮子薄如两瓣桃花。她从四川华西医科大学毕业考聘到洪洲医院工作一年多的内科医生，名叫苏雅。今年二十七岁了，尚未结婚。她上班时言行踽踽，对病人却柔情似水，兢兢业业工作。下班后，既不打牌、跳舞，也不接受帅哥们的追求，有时上网查点资料，回家看一阵电视，又沉湎在书中。她寡言少语，似乎从沉默中流露出幽伤和隐秘，而又倏尔即逝。苏雅对工作的赤诚和对生活的冷漠，同事们对她既喜欢又猜忌，有人甚至怀疑她身体有缺陷，她也不屑一顾。同事们背地里送了个雅号“冰雪西施”。肖敏还给她满腔感激的眼色，做了必要的交涉，走了。苏雅理了理被微风吹乱的发丝，轻轻拍了拍洁白的工作服，沉默不语的忙碌着。原来这间屋子只有六张病床，这几天洪水泛滥成灾，病号猛增到十几名，巷道里都摆满了现床，因此，她只得很轻巧缓慢地移动脚步甚至每迈出一步都得脚尖先着地。她还是耐心地察看着每一个病患者的病态。
　　 “医生姑姑，我婆婆喊你。”苏雅转身一看，是守护在老太婆床边的小姑娘在嗓子嘶哑的喊她。
　　 “医生同志，我恳求你……今天清早……”老太婆刚苏醒，就让孙女叫来医生，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苏雅看老人家那悲怆而焦躁的神态，揣摩她心中一定有急事。向对待自己的老人似的，用温柔敦厚的语气劝慰她：“大娘，别着急，有啥事慢慢说。”
　　 “今天清早，一阵阵狂风夹杂着暴雨，暴雨后，从山上飞泻而来的洪水，就像豺狼虎豹似的涌向我家，房子发出嘎嘎响声，我想抱着孙女逃命，步履蹒跚地走到门槛边，被风刮雨打，倒伏在地，只好紧紧的拥抱着孙女，呼天抢地地哭喊救命，嗓子都嘶哑了。眼看就要葬身洪灾之中，有位身穿海军衫，肩背小挂包，头戴半新旧草帽的陌生青年人，冒雨飞奔而来，背着我，抱着我孙女刚出门，房子就不继传出哗啦啦垮塌声。”老人嘶哑嗓子的一番述，又被悲怆哽咽住了喉头。喧嚷的病房顿时沉静下来，病号们都静悄悄地期盼她能把事件讲完。
　　 “唉。都怪我这小孙女不懂事，人家救活了我们的命，她还哭……”
　　 “她小，经受不了这么罕见的洪涝灾害，应该理解。”一位屋内的患者答道。
　　 小姑娘泣不成声告诉大家：“我告诉叔叔，家里喂着准备过年杀的那条肥猪被洪水冲走了。”
　　 老大娘接着说：“没想到，小伙子丢下这挎包，又扑进汹涌澎湃的洪水中……”
　　 老大娘抽泣着，颤抖的双手将挎包递给苏雅；“请你帮我找一找他吧。”苏雅接过挂包，忐忑不安。挎包的主人在哪里，我到哪里去找呢？老人睁开泪迹斑斑的双眼再次恳求她：“医生，我老婆子求你了。”苏雅为了安慰老人家，微笑着点头答应。当她迷惘的目光落在挎包上那用桃红绒线绣成的“人民海军”四个录书体的字上时，心中立即像触了电一般。呀，多么熟悉的挂包哇！
　　 苏雅急迫盘倒出挎包里放的物品。挂包里每件东西都勾魂摄魄，引出她絮团一般的情思。特别是那本《金凤》封面的精装日记本上写的“余克哥纪念”几个字，这不是自己的手笔吗！这是五年前，苏雅和余克都得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余克自动放弃读大学的机会，选择了参军。入伍前，苏雅请假回家，亲手将“人民海军”绣在挎包上，同时送了这本笔记本。
　　 几年过去了，余克在这本笔记本上都写些什么呢。苏医生不由自主的地翻开了笔记本。
　　 “……那铭心刻骨的朝夕相处的日月怎能忘怀啊！父母相继病故时我才五岁，当时，我就向一朵幼小的浮萍，眼看就要被大自然夺去生命，是小雅的爸、妈，这两位慈善的老人收留了我，从此我又有了温馨的新家……”
　　 苏雅看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哼，还算有点良心。”整个心灵都沉浸于甜蜜的回忆里。是啊，我们家收留了你，你这朵幼小的浮萍不就落根了吗。为了你，我的父母再也没生养了，我们亲如同胞，兄妹俩朝夕相处，一齐步入青春年华。记得那是高小毕业前的一天，放了晚学后，该轮到你打扫教室，我先回家了。不料大雨倾盆而下。我刚回家，立即为你送斗笠。你却严厉斥责我：“谁叫你送来的？弄一身的泥巴！”我委屈的哭诉：“你还是一身泥。”你看我哭了，却故意逗我：“妹妹，莫哭了，哥考考你。你知道什么珠最多吗？”因为你知道，我们兄妹俩只要互相出题测试对方时，就会集中精力思考问题，也是马上就能止住我不哭的绝招。我想了一阵，答不上苦恼的摇摇头。“是露珠最多。”是啊，露珠洒落在大地，农作物和草上到处都有，数也数不清，简直是太多了。“妹妹，你知道我身上为什么这么多泥吗？”“打扫卫生整起的。”“不，是雨太大，有位老大娘的小猪被冲到水田里，我去帮忙逮它才弄脏的。”“克子哥，没有斗笠你能回家吗？”“要回去，听胡子公公说，在外面过夜要成野人。”“哥你知道吗，今天吃渔。爸、妈怕渔冷了有腥味不好吃，蒸到锅里的。”从此之后，兄妹俩再也没发生过争吵，那怕是爱好数、理、化，还是喜欢文、哲、史的区别也从未反唇相讥。
　　 美妙的回味使苏雅的眼光又回到“金凤”笔记本上：“为了减轻二老的负担，高中毕业后，我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决定去参军，让妹妹安心读大学。临到参军离家前，她特意请假回家，情景交融的在新挎包上绣上了‘人民海军’四个字。我一直舍不得背这个挂包。看见它，呼啸的狂潮成了优美舒心的音乐。在汹涛涌动的海浪中，我练就了征服恶浪的水性。养父病故后，为了回报养育情，我放弃了考军校的机遇，回到农村……”
　　 “唉。”苏雅叹了口气。回想起那天，他退伍后的第一个夏天。苏雅毕业考聘到医院上班，正是暴风雨后晴朗的早晨，余克送她路过渔种场，风池子里的金红色的鲢鱼种被山洪冲散到溢洪道两侧的路旁，余克捡拢了妻离子散的种渔，放进一个水凼里并在上面盖上了树叶。苏雅一一看，说：“哟，你还为它架上了掩体呢。”余克抿嘴一乐：“你不是喜欢吃鱼吗？以后你耍假回来的时候，我让你美美的吃一顿。”
　　 苏雅拒绝了余克相送，每每想起这件事，苏雅心灵深处有了隐痛的创伤：渔种场的种渔，你余克却要吃个痛快！哼，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歹毒。
　　 “被山洪冲散的金红渔在渔池团聚，繁殖。族脉兴旺了。可她，大概是讨厌我糊了全身稀泥，只配作与黄泥巴为伴的山村野夫，从而离开了我，连兄妹情谊也荡然无存……”
　　 “克子哥，你那里知道呀！这可是天大的冤屈啊！”苏雅再也控制不住一片相思情，泪水潸然而下。老大娘见医生泪水涟涟，也跟着嚎啕起来。苏雅痛苦万分的斥责自己，我对克子哥欠下的良心帐能用什么东西来填补呢？若是这时病房无人，真想痛哭一场。“太可惜了，现在还舍己救人的好青年，为了别人……”病员们纷呈夸赞。
　　 此时，肖敏兴味盎然的从门外进来告诉大家：“苏雅，刚才我听到一个精彩的故事，有位小伙子，独自在狂浪里救了一老一小，当他再次下水去救一条大肥猪时，人和猪差点被洪水淹死。”
　　 苏雅一反常态，急不可耐地追随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他被参加抗洪抢险的武警部队冲锋舟的指战员救了他，送进了我们医院。当他从昏厥中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找我们院长，让我们院长帮忙找一位老大娘，告诉她，那条大肥猪得救了。”肖敏一气说完她听到的新闻。
　　 “婆婆，叔叔得救了，我们过年的大肥猪也……”大娘也舒心的笑呵呵，立即用嗔怪的目光瞪着小孙女：“不懂事的小淘气，全怪你，害得叔叔差点丢了命。”
　　 苏雅失去了一贯的矜持和沉静，将那些挎包里的物品放回挂包，紧紧的抱在怀里，鹅蛋脸形上衬映出一派清秀俏丽之气，飞奔出病房。
　　 肖敏楞了片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