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产队解体了，耕牛也跟着分到了农户。我家和大伯、表叔他们几家，分到一条老黄犍子。这牛脸上有几片白毛，贪吃，怕干活。看见犁和耙就喘粗气，还用角抵。牛脾气不是怎么好，我和堂哥给它起了个外号，叫“奸白脸”。
　　 我们都不喜欢它，大人们要我去放它，我也是勉强应付。看着离家远了，就找个地方把它拴了，自顾和小伙伴们玩耍去了。放罢牛回家，大人们会说这牛没有吃饱呢。我不接他们的腔，也能蒙混过关。
　　 赶上水草丰茂时节，牛若再饿肚子，其他人不讲什么，母亲也会说的。有一次放牛回家，牛还瘪着肚子。母亲看了就说：“你瞧牛肚子都能穿针了，刮股子风都能吹没影，鬼孩子不好好放它，犁不动地就让你拿锹挖去！”我狡辩说：“是牛老了，吃不动草了。”为了让母亲相信我的话，我还自以为是地掰开牛嘴，指着牛的上颚说，“你看它上颚一颗牙都没有了，就下颚还有几颗牙，咋能啃得动草？”母亲听了我这话，笑得蹲在地上，半天才直起腰，说我是个傻孩子。
　　 这条牛体力差，干活慢，第二年就被卖了。
　　
　　 （二）
　　 大伯我们两家合买了一条水牛。这牛刚买来时才对牙，因为田地没有之前几家人的多了，牛干活的时间就少了，大多时都在养闲，才年把就长成了大牛，满膘肉肥的，整天一副雄赳赳的派头。
　　 星期天轮到我放牛，我就约了几个小伙伴，浩浩荡荡地去了西山。西山离我家远些，山荒草多，场地大，山坡下还有一条潺潺的小河，是个放牧的好场所。当然，也是一个玩耍的好地方。
　　 大家把牛绳搭在牛背上，或挽在牛角上，让牛自由自在地在山坡上吃草。然后就仨一团俩一伙地玩开了。我的水牛是少见这场景的，看见这么多的牛，不是闻闻这条牛的屁股，就是蹭蹭那条牛的脖子，还“哞哞”地叫着往㸺子背上爬。由它怎么闹腾，只要不跑出草场，我也懒得管它。
　　 正玩得忘我，忽觉得脸上落雨。再看秋菊，满嘴里吐着白沫，正指手画脚地骂牛，也连带着骂我。我自小不会骂人，被秋菊骂得抓耳挠腮，只好狠劲地往外拉自己的牛绳，菊秋的牛才慢腾腾地爬起来，愣了愣神，便扬起四蹄落荒而逃。秋菊又骂骂咧咧地让我给她逮牛。我说：“牛跑不远，等它返过神自己就回来了。”秋菊不依，越骂越难听。我说：“别看你长得好看，像你这么寇，以后没人敢娶你！”秋菊听我这么一说，就上手来撕扯我，弄得我无法逃脱。正闹得不可开交，我的同学琴子挺身而出，伸出了援手，她连拉带扯地把秋菊轰开了。琴子比秋菊个头高，秋菊和她住邻居，可能是怕了她，就嘟囔了一句胳膊肘往外拐，再没了言语。
　　 这牛仗着有一把子牛力，不是用身体碰擦墙头，就是用牛角打掉人家的树皮，抵豁人家的田埂。碰擦倒别人的院墙，我还要帮人家补好。打掉别人家的树皮，是再长不上的了，我只好等着挨骂。更可气的是，不能让它见了㸺子，见了就拉扯不住，直扑㸺子身边，这里闻闻，那里舔舔，大秀恩爱，煽情得让人受不了。用牛鞭抽它，它就大瞪牛眼，摇头晃脑之间，早已把牛鼻绳缠绕到角上。如烈马脱缰，再也奈何不得它，只好由它胡作非为一番。待它玩足、玩够，玩没了脾气，拿一把嫩草，小心翼翼地走到它身边，趁它吃草，颤颤兢兢地解开牛角上的牛绳，由着它脾性赶回家去。
　　 如此再不想放牧它。它却越来越不安分，正在耕田，见了㸺子都要脱了套，“哞哞”叫着前去煽情。请了个兽医把它骟了，它还是恶习不改。大人们说是兽医没有下劲，假骟了。得让它多耕田，才能老实。为此，遇到左邻右舍来借牛，就让他们拉去随便使唤。这样几场活干下来，看它的样子是服帖了些。有一天，临到大伯犁地，它竟又不听使唤了，拖着犁子连窜带蹦地乱跑。大伯愤怒了，就叫上几个人连牵带拽地使唤它，人歇牛不歇，连犁四五亩地，直到它大汗淋漓，口吐白沫，这才卸了套，让它水塘里洗澡降温。不曾想这阵折腾牛就病了，经过兽医治疗还是高烧不退，兽医说这牛是累炸了肺，再加上热牛下水又迫住了汗，没治了。
　　
　　 （三）
　　 那条牛送菜以后，就不打算和别人家合伙使牛，父亲说，还是一家一户使唤一条牛好。
　　 那天，父亲小心翼翼地把钱勒在腰上。钱袋子是头天晚上母亲在煤油灯前现缝制的，防小偷。那时的淮河两岸常有贼盗出没，小心点很有必要。父亲透着初冬的寒风，带几块干巴馍，用自行车驮着半袋子米就去了河北。那些米是带给河北边他的侉子朋友的，河北边不产米，父亲说带些给他们做米茶喝。
　　 刚去到头两天，父亲的侉朋友陪着他去牛市上也看了不少牛，总不中意。第三天总算相中一条好牛。这条牛浑身橙黄，身材高大壮硕。父亲抚摸着这条大黄犍子，大黄犍子也似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身体往父亲身上靠，还用舌头舔父亲的手。父亲围着它转了好几圈，最后倾囊而出，买下了它。
　　 牛买下了，就着急往家里赶，等过了河已是深更半夜了。月黑风高的河边常有混混出没，收过路费，保护费，甚至于抢劫。上到河岸的半坡，两个黑影便拦住了去路，伸手跟父亲要钱。父亲说：“钱花光了，都到自己家门口了，你们行行好吧。”那两个家伙说：“不行。”父亲说：“要不我自行车给你们吧。”那两个家伙说：“谁要你这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破车！”说罢就来夺牛绳。父亲也是豁出去了，攥着牛绳毫不畏惧。那两个家伙把父亲打倒在地，拉了牛就走。
　　 荒郊野外，就是求救也不会出现一个鬼影。正当父亲绝望时，奇迹出现了。黄犍子发怒了，迎头向那两个家伙扑去，那两个家伙急忙躲闪，黄犍子又是一个急转身，用身子扑他们，用后蹄子踢他们。那两个家伙嚎叫着，说这牛抵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第二天早起时，我们兄妹几个，看着拴在稻草垛边的大黄犍子时，都高兴得抚摸来抚摸去。为了表示对这条大黄牛的厚爱，我哄下了大妹凉帽坠上的铜铃铛，把铃铛拴在牛鼻丫上，牛动起来，铜铃铛就响个不停。
　　 父亲和大伯说起这牛昨晚斗劫匪的事，不无担心地说：“这牛要是抵人咋办？也不知道活路熟不熟？要是不会耕地可就亏大了。”大伯说：“看孩子们摸它挠它，它都很服帖，不会抵人的。”大伯又摸了摸牛的领膀头，说：“都磨熟了，这牛活路不会差。”
　　 后来，还真印证了大伯的话。这牛干活踏实，犁田、耙地、打场样样活都熟。嘴上也不挑食，麦秆、豆秸、玉米杆它都能吃个饱，不像其它牛只吃稻草。我们放牧它、骑它，它都很温顺，没发过一次牛脾气。到我学犁地时，第一条使唤的牛就是它。只管把它套上梭，手扶犁把跟它后面走就是了。父亲说：“这牛比我活熟，管给我当老师了。”
　　 我也赶着这条老黄牛，由生活的配角走上了主角的舞台，和牛一起拉梭向前。生活一天天好起来，老黄牛却一天天的老了。父亲说：“把这条老黄牛卖掉，再买一条㸺子，即可耕田，又可养犊。”我们舍不得这条老黄牛，就说这牛还行。父亲肯定也是舍不得的，话说到这也就撂下了。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老黄牛担犁挎耙已经很吃力了。父亲说：“这回真的要把老黄牛卖了，但又不忍心把它卖给屠宰场，这条牛毕竟是立过汗马功劳的啊。”又犹豫了好几天，赶巧表舅来我们家做客，表舅说：“他邻居老两口已经不种地了，他家一条㸺子带个小牛犊，没有那么多的草吃，他就想把他家里的㸺子换成黄牛养呢。”
　　 父亲改天就去看了，添了些钱，牛还真换好了。
　　
　　 （四）
　　 这条㸺子在我们家又耕种了几年。这期间，我在外打工，农事都由父亲经管，牛的优劣我已不再过问。每次回家都能见到新变化，先是左邻卖了牛，买了台手扶式机子。父亲却很排斥，说：“喂牛多好啊，小田小地都能下得去，不像手扶式，有的田地就下不了。”父亲说：“养牛不但可以耕田，还可以生养牛犊卖钱，牛粪还可以肥田，你让手扶式试试？”
　　 可后来父亲还是买了台手扶式，说打场比牛快。再后来右舍又买了旋耕机和收割机，春种秋收都不再用牛了，农业机械化已经基本实现。父亲也老了，带着满心的不舍，也只好看着我们卖了他心爱的耕牛。
　　 昨天，就在生产队饲养院的旧址上，我又看见了一条老水牛，正摇着尾巴，悠闲地啃食着茂密的青草呢。我举目张望，寻觅着牧童的身影。我明白：牛背上再没有读书的牧童了，也再无吹笛的放牛娃了，他们都在教室里，在各种补习班里，一遍又一遍地作题呢。那远去的牛铃，怕也只能在记忆里声声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