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念】浪的痕(散文)
老墙上的苔痕,在岁月的沧桑中日积月累;家书中的墨痕,在亲情的温馨中流连徘徊;花瓣上的露痕,在生活的晶莹中熠熠闪耀……痕,是岁月的足迹,是生活的印记,是生命永不消失的回忆。
走在漫长的海边,穿着鞋是最没有情趣的。当你决定下到海边的时候,就应该把鞋子扔在岸上。据说,人类是从海中来的,那么,走向大海,就是走向故乡,赤子情怀,赤脚走来。
赤脚走向大海的时候,行走不便的母亲只能坐在停在堤坝上的轮椅上。母亲说,你们去海边玩吧,我在这里等着。心里有些愧疚,母亲行走自如的时候,为什么就没带着母亲出来走走呢?回头,母亲在眺望大海,还是在关切着我?
赤脚走进海水,小时候就有过的事情。静静地站住,海水往上涌的时候,轻轻或者重重拍打着你,往回退的时候,绝对是亲昵的抚摸着你,然后,悄悄将你脚下的沙子掏空,于是,你便往下沉,不久,沙子埋没了你的脚踝,你像一棵树种在了那里。
记忆最深的,是父亲带着我在海边钓蟹子的事情。父亲搓了很长很长的绳子,到田间捉了青蛙,将嫩嫩的青蛙肉夹在绳子上。夜色浓厚的时候,将绳子放在海水里,不用多长的时间,提溜起绳子,用手电筒一照,就会发现绳子上缀满了一长串长满斑点的蟹子。这种蟹子不像螃蟹,煮着吃不太好,最好的方法,一是用擀面杖压碎,用挤出来的汁液做打卤面的卤子,香气四溢,齿颊留芳;再一个是压碎了,做蟹酱,吃饭的时候,挑一点儿,食欲大增。
钓蟹子都是在晚上,因而没有注意过海水潮涨潮落的样子,也没有注意过涨落之后沙滩的样子。或许,那个贫穷的年代,即使在白天,我也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吧?当海水掏空我脚下的沙子的时候,我没有多少诗意的想象,只盼望蟹子能多一点儿,父亲明天能去集市上卖出油盐酱醋的钱。
而今,父亲不在了,我不再在晚上来海边了,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初秋,我静静地观赏着,思考着……
即使是温柔的海水,也有着坚韧不拔的毅力,时时刻刻雕刻着岁月赏赐给他的一切。就在我眼前,一道道像母亲脸上的皱纹的绵延不绝的沙垄,弯弯曲曲,流线一般飘向天边。垄间有一道又一道黑色的粒状物,据说那是铁粉。小时候曾经偷偷把喇叭上的磁铁拆下来,在白沙里擦过去,磁铁上便长满了黑色的絮状物,那就是铁。我曾经想,要是我天天这样擦过去,是不是就不用读书了?父亲就不用种菜了?母亲就不用绣花了?
这种想法很快就让海浪冲刷得无影无踪,或许,就沉淀在这一道道的沙垄里。这种沙垄,其实叫做“浪痕”。“天空没有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鸟儿的境界的确是高,难以望其项背。海浪,似乎不肯这样想,不仅盛开无穷无尽的浪花,发出层出不穷的声响,还要留下痕迹,证明我的确来过。父亲来过,没有留下痕迹,留下的是我抹不去的回忆。
真的,沙滩上的浪痕很漂亮的。重重叠叠,像是海浪温柔地睡着了。白的沙浸润了海水,显出淡淡的褐色,在朝霞或者落日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像被风吹皱了的薄绢。
我知道了,为什么我的镜头里轻盈地走过的少女是那样的安静,她是在享受着薄绢般的细腻柔滑;我明白了,那个怎么也不愿回家的小男孩那样的执着,就是因为他被弯弯曲曲的美丽感动了。甚至,天上的白云,似乎受到了感染,复制着,幻城一道又一道的波纹。
不幸的是,这种痕,不会保留长久的。涨潮的时候,很快就被海水自己淹没。想起有人呼天抢地“我亲手逼走了爱着我的丈夫”,想起有的人眼泪汪汪“我亲手葬送了20多年的心血”……所有的幸与不幸,其实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怨天尤人,是不应该有的。
想起有一年,母亲将我在海边挖的蚬子送给了帮我家办过事儿的表姐,我心中不觉湿润。那也就是十来岁的时候,我恐怕就是蹲在这样的浪痕之上,一锄又一锄,半天的功夫,篓子里终于满满的了。中午可以吃个够了,或者母亲能煮面条,用蚬子做卤子,太鲜了。
当母亲提溜着蚬子走出家门的时候,我偷偷流泪了,明天我还去,一定要吃到蚬子。或许,人生就是在希望——失望——希望中不断前行的吧。
你看吧,海浪似乎体察到了这一点,于是匆匆忙忙往后退,浪痕又出现了。海浪一步一回头,陶醉于自己的杰作。
遗憾的是,不久就来了一群又一群的人。这些人肆无忌惮地走在浪痕之上。挖蛤的人将浪痕挖开,取走了一个又一个正做着梦的小精灵;撒网的人踏碎浪痕,将网眼撒成了一个又一个贪婪的口;拍照的人只看到了雪白的浪花,不肯给浪痕一个镜头。
我知道,浪痕在流泪,默默的。望过去,母亲在远处,在阳光下,默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