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空庭寂寂锁流光(散文)
一、轻
有风,迎着阳光,跑起来。
抬脚的节奏和整个春天的气息相符,一拍,一拍,抖落了尘埃,额前的刘海跳跃着。与年龄无关。只是生命,与生命相关。葳蕤写在植物的脸上,一丛,一丛,分不清名字,又何妨呢?挤成一大片,近处、远处,淡绿、浅绿、深绿、墨绿,春深似海,从来都是这样,不容你分辨。
心脏,发出“哄哄哄”的响声,像一个风箱,鼓足了火势,在奔跑中,这团火焰有些许的疼痛。看得见阳光下自己的侧影。看得见睫毛、脸颊,柔软的弧度。头发在飞,像一簇流动的云,另一个自我在微尘中消融。姣好的容颜,自怜,在时光镜像里有草木一般细密的忧伤。
突然,在这样一个清晨,跑起来。
轻,落在指尖,止于脚尖。灵魂在飞,身体成了意象。如鸽哨,打了回旋,在密林深处远扬。混沌的意识,从唐宋发黄的卷轴流泻到昨夜的梦中。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江南,把江南带走。可恶的,咬牙切齿的,让好梦留人睡的江南。偏又落在它的温体惬袄中,丝雨、柳絮、蜻蜓蛱蝶飞。
轻。轻。轻。雪白的纸团,像猫打了个哈欠,伏在草蒲旁,睡它个山阔水长。
二、灰
一墙之隔。一条马路的对面。日日清晨经过,闻得到大饼油条的油耗气。小孩子三三两两,拖着晶亮的鼻涕,斜跑着,冲向民工子弟学校大巴士。
七十二家房客。她住在这边的华韵高档小区,别墅,开名车,保安敬礼站得笔直。杜鹃花灼灼,开了好几季,仍娇媚烂艳,向她献殷勤的笑容。
那边,是她母亲的老房子——民房,前几年又采购了黄沙、水泥,临街横七竖八搭出几间屋,出租,租给来江南打工生活的外来户。共七十二家房客。
七十二家房客。七十二,不是九九归一。既定成的数字,像王家卫的电影,《2046》,恍惚,错乱。有不容考虑的宿命感。剧中男主人公周慕云,开始动笔撰写一部名为《2046》的小说,小说中只要搭上了前往2046的列车,人们就可以找回失去的记忆。
七十二家房客,大多是姻亲关系。表哥、堂弟、姐姐、村上的妹妹,如自然界的生物链,紧扣,休戚与共。他们与外界的关系或紧或松,像牛皮筋,有种狡猾的自怜。一旦有人出事,神经便紧绷起来,倾巢出动,在异乡,团结才能保护自我。
尿臊臭。阴湿。浆洗不完的衣服,搭在竹竿上,淌着水,一滴一滴。女人的手关节,萝卜头一样粗肿。塑料油瓶,易拉罐瓶,空的,废的,变形的,从高档小区的垃圾桶里淘出。一串一串,用线绕着,堆积在墙角。五六辆人力三轮车,停靠在树荫下,像他们的男人,蹲着抽烟、说话、打纸牌,居然还要用钱做赌注,几张皱巴巴的钞票,用石块压着。手机号码用油漆写在墙上,要大,要醒目,要随叫随到。小孩趴在凳子上,抄写课文中的成语,“春暖花开”,四个字写得趴手趴脚,要飞起来了。
一条拥挤的巷道,形成贸易区。封闭的贸易区,几个七十二家门客独有的贸易区。呈现出玫瑰红色的猪肉,蔫里吧唧的青菜,豆芽在脚盆里旺盛地生长,老豆腐案板在槐树底下,沾了几颗黑乎乎的果子。女孩很丰满,臀部被牛仔裤包得紧实,头发拉直。情欲。像砧板上玫瑰红色的猪肉,开始发酵,于是,巷道欢腾起来。有浴室标志,箭头画在毛坯墙上,一清二楚。直接指戳到女性的下体内核,前进,再前进。
母亲患了眼病,看不清楚纸币的面值。换成她来收取租钱。七十二家门客,一户一户敲开。戒备、阴郁、狐疑、敌视。灰色的墙面,灰色的脸庞,灰色的眼神。
灰。是对生命最低廉的保护色彩,沉匿在城市的隐秘一角。你轻易不会发现。
三、疼
血,汩汩滔滔,最后是泼洒而出。
女生厕所的下水道,被殷红囚禁。该死的800米,那一个漫长的过程,她终于坚持下来了。体育老师是个老头,在树荫下惬意地抽烟,他就用这种方式惩罚学生。
与他无关。她的阴道在撕裂,锥心的疼,有一样东西在顶出来,疼,连皮带肉活生生撕裂的疼。她矮小、冬瓜脸,乳房小得可怜,她缩在老师的讲台下,常常被忽视。母亲去年又生了个二胎,她给弟弟喂奶、把尿,她看见弟弟的小鸡鸡耷拉一边,像一粒饱蘸水分的大麦。
疼。汗沁出。浑身湿透。她也迫切需要一个奶嘴,含在嘴里,咂吧咂吧狠狠咬出肉体的疼痛。那血肉模糊一团落在水槽里,她的小弟弟,划着手脚。有人在敲厕所门,她们口里吃吃笑着,说,快啊!快啊!我小便憋住了!她头发蓬乱,她才十六岁,这个小肉球怎么会从她体内掉出?门。声响剧烈。疼。她知道她的阴道张开了一个大口子,血,在不断涌出来。
厕所窗户开着,教室里的音乐声飘来。
是那位家庭女教师,带着六七个小孩在沁绿的草坪上欢唱:
哆是一只小母鹿,来是金色的阳光,咪是称呼我自己,发是道路远又长,唆是穿针又引线,拉这音符紧跟唆,梯是饮料茶点,然后我们再唱哆呕呕呕。
呕——呕——呕——呕,唰啦啦一片童音,飞旋到云层了,他们跳起了踢踏舞,声音响亮,节奏鲜明,遮掩了她小弟弟的哭声。她迅速将他从水槽中捡起,天哪!恶心的小老头,皱着脸皮,污渍,肮脏。——是他,把她推到了死的边缘。他是一团罪恶。她拼命跳绳、爬山、长跑,可他潜伏在她肚子里,死活不离开。她怎么办?推开那道厕所门,全校5000多名师生一下子都会知道。他们在草坪上跳踢踏舞,那么快活,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小母鹿,还有甜点,醇香的奶酪。她做梦都想到典雅的西餐厅去,拿着银光闪闪的叉子,吃冰淇淋,吃泛着金黄颜色的烤鸭。那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带她去了。她快活地要死去。冰淇淋一点一点浸润着她的喉管,沁入心脾,烤鸭酥松,她翘起了兰花指,像影片中高贵的女主人公。然后,她心满意足,陪着男人就像陪着自己的父亲一样睡了一觉。父亲开重型货车,一直要跑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父亲指着她的鼻尖,重重地说,照顾好你的小弟弟。
她高举着她的小弟弟,像丢掷一片叶子,草坪刚修剪过,千万根筋管里流淌着饱满的汁液,像她下身的血,汩汩滔滔。
疼。疼。疼。疼痛难忍,她一失手,小弟弟真的像一片叶子坠落,从二楼厕所的窗户口飘下,落在阒寂无人的草坪上。
四、空
漆黑。雨夜。
雨点子密集,噼哩啪啦打在挡风玻璃上。带着一种侵袭感,像是要剥离、撕裂人的心。竟还有雪,一大片,贴着玻璃融化。春天的雪,似乎并不吉瑞。瞬间而下,几乎不被人察觉。
加油站附近,警车的灯不停闪烁。一辆红色桑塔纳的车头已撞得扭曲变形。司机不知去向。我扭了一下头,减速,看不清路,忽然想到金基得的电影《悲梦》,黑白同色。
男和女,既然挣脱不了命运的符咒,那就用悲悯之心来相爱。疏离文字很长时间了。没有它,也照样快活地喝酒。呕吐、晕沉,浑浑沌沌的白天黑夜相继轮回。虫子包裹在春天的嫩叶里伸懒腰,幼儿园的老师纯美的声音叫喊着:千万别碰到树枝,这时的叶子最嫩了!
情节等于零。诗人把话转赠给我。博尔赫斯在交叉小径的花园里徘徊。我和很多辆车擦肩而过。怀疑小说的存在性。它秘密地唆使我蹿游在荒僻而孤独的角落。隔壁的车子喇叭直按,有人在倒车。
雨夜,这里仍然热闹。飙歌城。休闲中心。洗浴房。灯火闪闪烁烁,聊斋中带着狐气的仙子出场。空气清寒中有种寂寥。像在伊犁。
十多年前,我在伊犁街头,白桦树沙沙作响,囊饼散发着粮食的香味。我年轻得随处可以流泪。我甚至想,就在边疆教学,终老一生。阿拉山口的风无遮无掩,寂寞在包围。不在伊犁。在苏州。
山塘街的评弹絮絮而唱。有人点了曲《钗头凤》,刚才还只是伴唱的男演员凄恻动容起来,东风恶,欢轻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眼角眉梢都是对光阴无奈的慨叹。一屋子的人,各怀心事。胥江水浅浅地流,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就这样在夜色中默想。
绝尘的气息,我闻到。汽车在高速上拉到130码,只瞥见车尾上甩起的雾气和烟霭之像。像无数面镜子,交错立体叠放着。终于在真实和幻想中迷失了方向。
风月宝鉴,贾瑞贪恋熙凤姐的美色,而在镜像前精尽身亡。春寒漠漠,打起热空调,汽油味、发胶味、古龙香水味搅揉在一起,是昏昏然情欲升腾的前奏。急转弯,刹车。两列是想用雨披严严实实包裹住自己的行人。可恶的雨,下了整整二周,更是加剧了内心的苦楚,雨水顺着雨披的皱褶流淌进双眼、嘴角。
冷雨。湿雨。湿冷了我的心。仍有旧式文人,涩涩叹上两句。盼望白鹭飞回春阳后的明媚,却在豪华酒店的餐桌上看见了伊的身影。
服务员上菜,温润补充一句:请用餐,长嘴鸟。愕然里,有惊悚后的肿胀之感。似乎又辩驳不清这惊鸿一瞥里,混杂着多少世态炎凉?很多对中年夫妻在吵架,在医院的门诊大厅里,在马路上,在候车室里。汽笛一响,他们默默然牵起了手,齐力向前冲。